美国的故事(185)- 繁荣与和平

“民主党”人格罗弗·克利夫兰(Grover Cleveland)把白宫交到“共和党”人威廉·麦金莱(William McKinley)手中的时候一点也不为自己的政党感到难过,反而窃喜。保守的麦金莱显然比“民主党”内的“白银派”更合克利夫兰的胃口。在结伴去国会山就职的路上,麦金莱对克利夫兰说:“总统先生,今天你比我更快乐。”麦金莱清楚地知道两人的执政风格天差地别。克利夫兰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不怎么在乎民意,而麦金莱几乎是民意指哪他打哪。克利夫兰说他很抱歉把一场对西班牙的战争留给了麦金莱。虽然战争还没打响,但那蠢蠢欲动的威胁已经肉眼可见地靠近了。

麦金莱似乎还没看到克利夫兰眼中的战争,他正被眼前的“分赃”大戏搞得焦头烂额。麦金莱选战最大的功臣是马克·汉纳(Mark Hanna)(参看上一个故事)。汉纳是成功的商人,一流的管理者。麦金莱想让他进内阁,但汉纳却很邪门地想进联邦参议院。问题是,参议员们(每州两位)是由各州议会推举的,并不是总统说了算。就算“共和党”占优势的俄亥俄州议会愿意给麦金莱一个面子,但他们绕不过本州最大牌的参议员约翰·谢尔曼(John Sherman)。只要谢尔曼不主动下课,谁也甭想代替他。谢尔曼1855年就进国会了,先当了6年众议员(1855 – 1861),又从1861年起当联邦参议员,除中间有4年(1877 – 1881)任海斯总统的财政部长外,其余的32年都在参议院度过。谢尔曼是那个年代最杰出的参议员和最受人尊敬的政客,名副其实的政坛常青树(共从政43年)。他曾三次企图竞选总统,但都没获“共和党”提名。他最大的缺点是性格死板,人格魅力不够,自然难获选民的芳心。然而,俄亥俄人以及俄亥俄州议会对他的支持一点也没因此减少。从某种角度说,谢尔曼的影响力远超麦金莱。正是谢尔曼让联邦参议员之职变得重要而神圣,这也是汉纳和其他俄亥俄绅士们争相步其后尘的原因之一。

无论如何,汉纳的要求麦金莱是会尽全力满足的。怎样让谢尔曼给汉纳腾地方呢?唯一的办法就是给谢尔曼“升官”。于是,麦金莱热情地邀请谢尔曼出任国务卿。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务卿才配得上谢尔曼。谢尔曼对总统的用意心领神会,他与麦金莱和汉纳都是多年的好友,这俩都曾是他坚定不移的支持者,特别是汉纳,曾鞍前马后地为他效力了很多年,现在难道不应该回报朋友一下吗?谢尔曼接受了总统的邀请,公众舆论却不想放过这个明显的政治交易。此时的谢尔曼已经74岁,很多人说他眼花耳背脑子僵,整个一老年痴呆,哪里当得起这么重要的职务?麦金莱却不以为然,他专门派人去查过“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结论是谢尔曼身心健康,一点问题都没有。谢尔曼的健康也许没问题,但他的专业有问题。他不懂外交。似乎是为了弥补谢尔曼的不足,麦金莱给国务卿配了两个助理。这两位助理倒是聪明又能干的外交专家,但一个极内向,不说话,一个失聪。一位外国的外交官对美国国务部(外交部)的体验是:“国务部的头啥也不懂(knew nothing),他的一位助理啥也不说(said nothing),另一位助理啥也听不见(heard nothing)。”后来的事实证明,谢尔曼是麦金莱最失败的任命,这位国务卿就像不存在一样。但是,麦金莱的目的达到了。汉纳如愿被俄亥俄州议会推举为参议员。

另一个失败的内阁成员是战争部长拉塞尔·阿尔杰(Russell Alger)。看样子麦金莱真没听懂克利夫兰要与西班牙开战的警告,他任命的这位战争部长基本不懂军事,和平时期还凑合,真打起仗来百无一用。麦金莱还以为自己是位和平总统,谁知道第二年就跟西班牙干上了呢?他将充分品尝自己用人不当的苦果。幸运的是,麦金莱的海军部长多多少少弥补了战争部长的不足。在即将到来的“美西战争”中,美国海军将一如既往地碾压陆军,成为战争的决胜力量。来自马萨诸塞的海军部长约翰·戴维斯·朗(John Davis Long)充满活力、智慧、和创造力,这位前马萨诸塞州州长既是麦金莱的老朋友,也深受“共和党”高层的器重,确实是不错的人选。至于海军部的助理部长(相当于副部长)人选,麦金莱本来是想放手让朗自己决定的,却被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的支持者淹没了。众所周知,罗斯福是一头狮子、一座火山、一个宇宙,他那抑制不住的上进心和爆发力显然与麦金莱的和平政策不搭。但华盛顿的圈子里上至参议员下至麦金莱的私人朋友,包括汉纳,有一大堆“泰迪(西奥多的昵称)粉”,麦金莱的耳朵都被“泰迪”(Teddy)磨出茧子了,他忍不住向罗斯福的一个朋友抱怨道:“我担心他太好斗……我想要和平,但我听说你的朋友西奥多总是跟人起争执。”这位朋友答道:“给他个机会嘛。他会证明自己是很和平的。”正面推荐罗斯福的人为他说好话也就罢了,反对罗斯福的人给的理由更奇葩:“他不适合当助理部长,更适合当部长。你让他身居高位他才会能干又谨慎,否则,他就光剩能干了,可能会惹麻烦。”这叫什么话?嫌官儿小?罗斯福本人则从头到尾没吱声,一副爱咋地咋地的架势。此时,38岁的他是纽约市警察总局局长,怼天怼地怼世界是他的工作日常。他也是著名作家,已出版了八本书,其中包括两本关于海军历史的书,算得上是海军史专家。罗斯福的简历即使不完美也是合格的,麦金莱考虑再三之后决定给罗斯福个机会,这也是他给美国的机会。他选择的不止是一位助理部长,也是一位杰出的领袖。

麦金莱选择的其他内阁成员和官员都比较合适。财政部长莱曼·盖治(Lyman Gage)是成功的银行家,坚定的金本位者。他告诉麦金莱他将阻止联邦政府购买更多的白银。与克利夫兰一样,盖治是“黄金派民主党人”(Gold Democrat),他在货币政策上的坚持让很多“共和党”人相形见绌。盖治以为不懂财政的麦金莱是个软弱的领袖,却没想到麦金莱强硬又明智,两人一拍即合。麦金莱政府的大多数内阁成员和重要官员都是成功的商人、企业家、银行家、以及出身豪门的富二代(比如罗斯福),这个群体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情商高,能力达标,性格讨喜,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官僚主义内耗。另外,麦金莱的副总统加里特·霍巴特(Garret Hobart)也是魅力十足的大富翁,总统说不出口的话让霍巴特去说,保证功德圆满,说者和听者都不伤面子不尴尬。霍巴特的成熟、理智和幽默是总统和内阁及国会之间最有效的润滑剂,也使他获得了总统的倚重和国会的尊重。可惜他1899年因心脏病去世,终年55岁。他把未来留给了罗斯福。

所有的迹象表明,麦金莱赶上好时候了。折磨了克利夫兰整整四年的“1893年大恐慌”基本结束,工业总产值已跃居世界第一的美国再现繁荣景象,各行各业强劲复苏。只要政府别瞎折腾,人民就有好日子过。麦金莱深谙此道。他坚信政府是为工商业服务的,工商业好了,所有人(包括农民)的生活自然会好。工业利益与农业利益并不对立,只有经济繁荣才能保证政治稳定和人民幸福。当然,很多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尽管麦金莱信仰“小政府”,也像克利夫兰一样“不折腾”,但在重大的道路方向上,他必须做选择。眼下,他必须处理选民们最关心的两件事:关税和金本位。

从前面的故事中我们已经看到,麦金莱是“贸易保护主义”(Protectionism)最疯狂的倡导者,1890年的“麦金莱关税法”(McKinley Tariff)就是他的代表作。当初,做为代表自己选区的众议员,他自然拼了命地维护选区的利益,而他的选区刚好是小工商业密集的地方。如今,有了全国视野的麦金莱不忘初心,仍然坚持自己的追求。你以为“麦金莱关税法”那50%的税率已经够高了吗?不不!1897年,“共和党”主导的国会通过了由来自缅因州的众议员尼尔森·丁利(Nelson Dingley)推动的“丁利法案”(Dingley Act of 1897),大幅提高毛纺织品、亚麻、丝绸、瓷器、糖等产品的关税,使所有产品的平均税率达到52%。麦金莱签字使之生效,这是他任期第一年中最重要的成果。“丁利法案”从1897年一直实施到1909年,是美国历史上税率最高、有效时间最长的税法。它最大的受益者是东北部新英格兰地区的工商业,最受伤的是南方和西部的农业区。不管怎样,麦金莱算是履行了竞选中的一项承诺。

金本位就没那么简单了。虽然麦金莱在竞选中支持金本位,但他的支持远没有他的前任克利夫兰那么绝对。百分之百的金本位确实让很多人吃不消,因为黄金太稀缺了,只有东部的大银行大公司大富翁才用得起,通货紧缩的痛苦已持续多年。很多俄亥俄人想要双本位(金银本位),麦金莱不能不考虑他们的诉求。双本位最大的风险是偿付外债,也就是外国人,特别是英国人和其他欧洲人,持有的美国国债。因为英国和欧洲是金本位,人家买国债时花的都是金子,美国政府支付利息和偿还本金时自然也要用黄金,否则就没人买了。我们以前讲过,如果美国实行双本位,政府就要用官价从银矿买白银,比如1:16(1盎司黄金买16盎司白银)。银价极不稳定,大多数时间贬值。到了还外债的时候,政府要把国库里的白银拿出来买黄金,而此时的金银市价可能已到1:20。政府高价买银低价卖银,国库里的黄金还不得哗哗地往外流?而且,大家都知道金子值钱,都存金子花银子,劣币驱逐良币,后果就是黄金都进了私人腰包,国库里的黄金越来越少。等政府还不起国债的那一天,美国的信用就完蛋了。因此,实行双本位最重要的前提是国际合作。如果英、法等欧洲国家也实行双本位或同意接受白银,国债可以用白银支付,那就没问题了。

麦金莱很认真地跟英法讨论合作事宜。法国倒是基本同意,但要以英国为准绳,伦敦毕竟是金融中心。英国本来谈得差不多了,却不慎泄露了消息,结果立刻导致市场大乱。这可把英国政府吓坏了,哪还敢动?大英帝国对黄金的执着让麦金莱的双本位梦想彻底破灭。他正愁着没法向选民交代,好运却突然降临。南非、澳大利亚、阿拉斯加领地发现大型金矿,黄金产量大增。困扰美国人多年的“黄金病”似乎一夜之间痊愈了,金银之争渐渐退出政治议题。1900年3月14日,麦金莱用一只黄金做的钢笔签署了国会通过的“金本位法案”(Gold Standard Act),白银和双本位终于成为历史。

美国人忙活着清理自家宅院时,邻居家的纠纷忽然吸引了他们的眼球。这个让一些美国人垂涎又让另一些美国人侧目的邻居是古巴(Cuba)。古巴本来像北美大陆一样是印第安人的家园。1492年10月,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实际上就是古巴和周围的岛屿。从此,古巴成了西班牙的殖民地。古巴的气候特别适合种甘蔗和烟草,蔗糖和烟草都是利润丰厚的生意,西班牙赚得盆满钵满。因古巴岛上的印第安人基本被西班牙人杀光了,种地的活只能由黑人奴隶干。西班牙通过奴隶贸易往岛上运了大批奴隶。到1840年左右,在种植园里劳作的黑奴大约占总人口的43%。1896年,古巴的总人口约180万。

与美国人的祖先类似,土生土长的古巴人渐渐有了独立自主的意识,他们不愿总当宗主国的二等公民。放眼西半球(南、北美洲),从美国到阿根廷,大家都独立了。革命是会传染的,古巴人也没免疫力。在十九世纪后半叶,古巴人不停地为自己的自由而斗争,企图摆脱西班牙的殖民统治。他们从1868年开始闹,从改革到自治到废奴,一波比一波激烈,在1868到1878年间打了场“十年战争”(Ten Years’ War),1879到1880年又打了场“小战争”(Little War)。古巴人终因实力不济未能赢得独立,双方打打谈谈,似乎都想在谈判桌上得偿所愿。但西班牙是有底线的。没落的帝国已经失去了墨西哥和智利的黄金,要是再把古巴这头肥得流油的“现金牛”(Cash Cow)丢了,日子还咋过?多点自治权可以考虑,想独立,门儿都没有。失望的古巴人彻底放弃了对西班牙的幻想。1895年,将近三十年的矛盾和冲突终于演变成“古巴独立战争”(Cuban War of Independence, 1895 – 1898)。这一次,双方都来真格的了,往死里打。战火吞噬了整个岛屿,西班牙的态度也越来越强硬,好像不把“叛乱”者全部绞杀誓不罢休。

美国人对古巴的态度真是一言难尽,在“想要”、“不想要”、“既要”、“又要”之间反复横跳。古巴毕竟离美国太近了,距佛罗里达南端的岛链只有94英里(151公里)。为了自身的安全,为了那流着奶与蜜的甘蔗园,美国人是不可能忽视古巴的。早在1805年,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总统就曾派人去古巴跟西班牙人谈判,看看把古巴并入美国的可能。1823年4月,时任门罗总统的国务卿约翰·昆西·亚当斯(John Quincy Adams)发表了一通高论,说古巴“天然”就不属于西班牙,而是属于美国。这年年底,门罗总统阐述了“门罗主义”(Monroe Doctrine),意图将所有的欧洲殖民势力挡在西半球之外。有人说,门罗说这番话时,眼睛死死地盯着古巴。之后,随着“民主党”和“辉格党”的争斗和美国人对奴隶制的态度的变化,美国对古巴的欲望时强时弱。“民主党”更想要古巴,因为可以借此推广奴隶制,也可以赚大钱;“辉格党”不想要古巴,因为反对奴隶制,也反对殖民他国。但无论如何,美国政府几乎从来没想过为了古巴跟西班牙开战,通过谈判“购买”古巴才是最现实也最理想的手段。

但是,古巴独立战争的爆发让事情变得不一样了。美国人的基因里有“革命癌”,远在天边的革命都能让他们兴奋不已,更不要说自家门口了。眼看着古巴人苦苦挣扎了三十年还没赢得独立,美国人真替他们着急。古巴岛上战火纷飞,美国人都觉得烤得慌,这把火岂不是随时都能烧到大陆上来,钱也不好赚了呀。民意迅速转向支持古巴,强烈要求政府帮帮古巴人,不惜为此一战。克利夫兰是很保守的,他一直反对吞并古巴,更不想趟战争的浑水。但他很清楚,美国不会一直对古巴袖手旁观,打仗是早晚的事。他卸任时提醒麦金莱战争已到大门口,而此时的麦金莱满脑子想的都是和平。在就职典礼上,麦金莱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不想用战争征服他国,我们要抵制侵占他国领土的诱惑。除非一切和平手段都无济于事,我们永远不该诉诸战争。”估计此时坐在台下的克利夫兰正暗自冷笑:哼,说得好听,咱走着瞧。

政府的不作为引起革命群众的不满。下面这幅漫画是民意对政府的嘲讽:那个叫“哥伦比亚”(Columbia)的女孩(注:哥伦比亚是美国的人格化身)伸手想去救助岛上被锁链困住的古巴人,而“山姆大叔”(Uncle Sam)(注:山姆大叔是美国政府的人格化身)正束手束脚地蒙眼坐着,哪怕近在咫尺,也不往岛上开一炮。

麦金莱有自己的坚持,但在汹涌的民意浪潮中,他还能坚持多久?美国会卷入与西班牙的战争吗?请看下一个故事:解放古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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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Responses to 美国的故事(185)- 繁荣与和平

  1. Anonymous says:

    谢谢毕蓝老师,前几年看了您写的《美国的故事》第1部,很喜欢。现在有幸找到了这个网站,能看到接下来的内容,感谢您的精彩写作与无私分享!
    “国务部的头啥也不懂(knew nothing),他的一位助理啥也不说(said nothing),另一位助理啥也听不见(heard nothing)。”
    这种风趣与黑色幽默,真好,让我想到了里根的笑话。在我生活的地方,它是稀有的,所以更显珍贵。

  2. Anonymous says:

    陆续翻看了几本美国历史书籍,比较起来还是毕蓝老师这本最吸引人,风趣通俗是特色,而且不失真实,前因后果讲的明明白白、完完整整。我已经收存下来,随时回头查阅。谢谢老师的创作。

  3. dzzz says:

    感谢毕蓝老师!我在美国念的工科,碍于语言水平对美国历史停留肤浅,通过老师你的作品对于美国的思想人文有了更深的理解。每个月都在等待更新哈哈

  4. fe says:

    感谢毕蓝老师!我在美国念的工科,碍于语言水平对美国历史停留肤浅,通过老师你的作品对于美国的思想人文有了更深的理解。每个月都在等待更新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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