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故事（160）- 总统的计划

1865年4月，随着林肯总统的去世，重建南方的重任落到新任总统安德鲁·约翰逊肩上。约翰逊像林肯一样认为总统（行政权）应该主导重建，他很快就拿出自己的重建计划。约翰逊的做法也有现实的原因：国会虽然任期两年，但真正开会的时间加起来只有一年。除非总统临时召唤，每届国会一般只开两次会。第38届美国国会的任期于1865年3月4日结束，而在1864年大选中上台的第39届国会（1865年 – 1867年）还没开张。他们的第一次会议是从1865年12月4日到1866年7月28日，第二次是从1866年12月3日到1867年3月4日。也就是说，在约翰逊制定重建大计时，国会正在休会期，你总不能让大伙等到12月才行动吧？国会闲着，总统不能闲着，这正是总统掌控全局的好时机。历届新任总统都是趁着国会的这个空档期揽权的，其中做到极致的正是约翰逊的前任林肯（他当初只用了四个月就从“草原律师”变成权力最大的总统）。于是，约翰逊顺理成章地主导了重建初期的进程，从1865年到1867年这段时间被称为“总统重建时期”（Presidential Reconstruction）。

我们在前面讲过约翰逊的故事。他像林肯一样出身贫苦，没上过学，从小就给裁缝店当学徒，练得一身好手艺。后来，他从出生地北卡罗来纳迁至田纳西时撞上大运，当地小镇唯一的裁缝刚好搬走了，他恰逢其时地补上这个空缺，生意兴隆。约翰逊心灵手巧，聪明好学，教会自己读书识字，努力提高文化水平，妻子伊莉莎·麦卡德尔（Eliza McCardle）也充当了他的“先生”。他还苦练演讲技巧，这是提高社会地位、增强影响力、赢得尊重的手段。收入的提高激发了约翰逊从政的热情，他在政治上步步高升，以“民主党”人的身份当选过田纳西州议员、联邦众议员、田纳西州长、联邦参议员。1861年“内战”爆发时，约翰逊正在联邦参议员任上。他没有像其他南方同僚那样辞职回家，而是留在参议院代表他那已经脱离联邦的家乡州。他是唯一这样做的南方议员，表现了坚定的拥护联邦的决心，赢得了所有北方人的尊敬。1862年，他被林肯任命为田纳西的军事总督（此时田纳西的大部分地区已被联邦军队收复）。1864年，为了团结“民主党”人，“共和党”推举约翰逊与林肯一起以“国家联盟党”的名义参加大选。选战大胜，约翰逊就任副总统。但是，在林肯的光环下，这位副总统是个小透明。若不是林肯突然离世，约翰逊也许永远处于“查无此人”的状态。

约翰逊仓促继位，这个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共和党”最初的反应还是很积极的，因为他们对约翰逊以往的表现比较满意。“共和党”有“温和派”和“激进派”之分，林肯是“温和派”的代表，“激进派”对他颇有微词。特别是在对南方的态度上，两派的矛盾日益尖锐。战争初期，“温和派”是主流；战争后期，“激进派”占了上风。林肯的态度已经开始向“激进派”靠拢，但在“激进派”眼里还是不达标。而约翰逊的表现反而激进多了，他主张严惩南方，打击以大种植园主为代表的南方绅士阶层（上流社会），深得“激进派”的欢心。谁知，约翰逊的重建计划一出来，“共和党”人大失所望，因为约翰逊的政策跟他以前的态度大相径庭。

“共和党”本以为约翰逊会给南方开出苛刻的重新“入伙”的条件，但事实恰恰相反。约翰逊只要求南方做到两点即可：一，否定脱离联邦的行为以及各州由此产生的债务；二，同意接受宪法第十三修正案。约翰逊的要求体现了北方的底线，起码保证了各州不再搞分裂和奴隶制被永远废除。特别是，在废除奴隶制这一点上，约翰逊像林肯一样毫无妥协。1865年初，林肯在汉普顿路（Hampton Road）与南方代表谈判时，南方代表之一、副总统亚历山大·斯蒂芬斯（Alexander Stephens）问：南方各州加入联邦后是否有机会否决第十三修正案？林肯说：“奴隶制死透了”，接受现实吧。约翰逊上台时，第十三修正案还没有被包括南方在内的四分之三多数州批准，还差6个州（一共需27个州）。约翰逊对南方的这一要求避免了奴隶制死灰复燃。其实，《美国宪法》对加入联邦的“独立州”只有一个要求：必须是“共和制”。这一点南方各州都没问题，约翰逊还算是额外加了条件的。1865年12月6日，佐治亚成为接受第十三修正案的第27个州，修正案正式生效。

应该说，约翰逊的计划符合林肯生前的愿望，那就是：以宽容的态度对待南方，争取让南方各州尽快满足条件，重新加入联邦。过程越短越好，痛苦越少越好。仗都打完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约翰逊赦免了几乎所有参与叛乱的南方高级将领和政治领袖，南方的政治、军事领袖没有一个被以“叛国罪”起诉的，只有一个人因虐待战俘被判刑。约翰逊还将很多联邦军队已没收甚至已经分给黑人的土地和财产还给白人主人。要知道，约翰逊因出身底层一向痛恨南方的“贵族”，也就是那些富裕的种植园主们，这是他政治标签。现在怎么变了？“内战”期间，约翰逊因支持北方，他的妻子、孩子被田纳西政府驱赶，居无定所，田纳西人和所有的南方人都骂他是叛徒，恨不得生吃了他。是什么让约翰逊选择了宽容？行为的改变来自心态的改变。以前，那些富人高高在上，瞧不起约翰逊，约翰逊自然恨他们。但是，现在的约翰逊是白宫的主人、联邦的领袖，南方上流社会的成员们忙不迭地巴结他，求他手下留情。这种被人捧着求着的感觉好爽，约翰逊在充分享受了胜利者的喜悦之后便以胜利者的姿态原谅了他昔日痛恨的人，他变成了上流社会的捍卫者。

总统的温和态度似乎给南方吃了定心丸，各州纷纷召开公民代表大会，通过了新的州宪法，选举新的州议员和官员，接受第十三修正案，积极准备加入联邦。这种“自我重建”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既然废除奴隶制不可逆转，那就先接受，再想别的招，纂住权最要紧。于是，昔日的奴隶主、战争中的南方将军和政治领袖都重新当选议员和官员，那位南方的“副总统”亚历山大·斯蒂芬斯居然当选代表弗吉尼亚的联邦参议员，又堂而皇之地回到华盛顿。北方人都懵了，眼前的情形不能说跟过去十分相似，只能说一毛一样。我们打仗打了个寂寞？

你也许会问，南方那些被解放的黑人干吗去了？他们怎么不选出自己的代表？南方人口一共900万，其中390万黑人。要是黑人都发声，白人还能那么自在？“重建”的第一个目标是南方重返联邦，第二个目标是黑人的平等权利。可惜，这第二个目标并不在约翰逊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他认为保护人权是州政府的职责，不是联邦政府的。州政府的立法只要不与美国宪法相冲突就万事大吉。第十三修正案只是废除了奴隶制，可没说黑人是美国公民，更别提公民权、特别是投票权了。南方各州既然“改邪归正”了，“州权”自然应该受到保护，黑人的事由各州管就好了。那么，各州是怎样“管理”黑人的呢？

被迫接受废奴条款后，1865年秋，南方各州纷纷出台了“黑人法规”（Black Codes）。这些条款为黑人的“自由”规定了具体内容，更重要的是，设定了边界：黑人将享有婚姻、拥有财产、以及参与法律程序的权利，比如诉讼、出庭作证等等；但是，黑人没有选举权，不能做生意，不能买卖和租赁，不能在公共场所自由行动，等等。其中最狠的是“学徒法”。法律规定，如果黑人父母不能供养孩子，这些孩子将被法院强行带走，在指定的地方劳动（当学徒）；在选择“指定的地方”时，奴隶的旧主人享有优先权。“学徒”在21岁之前既没自由也没工资。这其实就是变相的奴隶制，把黑人牢牢地拴在旧主人身边。黑人长期为奴，没积蓄，没财产，没地位，没人脉，不识字，无专业技能。他们能干什么？只能给旧主人干活，挣一点微薄的工资甚至不挣工资。战前，黑奴代表了南方60%的“财产”，总价值达30亿美元。一废奴，这些“财产”消失了，南方的农场主收入已从战前的每年2万多美元降到战后的不到3千美元。南方人当然要变着法地把“旧财产”捞回来，能捞多少捞多少。州政府都是咱的人，联邦政府又不管，那还不是咱说了算？“黑人法规”不仅适用于刚获解放的黑人，也适用于本来就自由的黑人，成功地把所有的黑人推向“二等公民”的境地。

北方的有识之士也看出了问题所在：只给黑人自由是不够的，还要给他们自立的能力。1865年3月3日，就在第38届国会任期结束前一天，国会创立了“自由人公署”或“自由民局”（Freedmen’s Bureau），为期一年。虽然公署没有具体表明是专门为黑人服务的，但它几乎所有的业务都是面向黑人，比如为黑人提供食物、衣服、住所、医疗服务，分配土地，调查黑人遭到的的不公正待遇，等等，最重要的是，为黑人（和白人）开办公立学校。知识改变命运，南方白人不让黑人投票的理由之一就是：他们大字都不识一个，怎么投票？其实，在南方，不光黑人不识字，很多穷白人也不识字，因为南方没有北方那样的公立学校体系（中小学），只有富人家的孩子才有条件去私立学校读书。1880年时，南方黑人仍有70%不识字，南方白人的文盲率也高达25%到33%左右（各州不同），而美国全国的平均文盲率只有9%，可见南方的教育有多落后。开办公立学校不仅为黑人扫盲，也为穷白人的子弟提供了受教育的机会。到1900年，南方基本上扫盲成功。可是，中产阶级和富裕的白人并不赞成办学校这事儿，原因很简单：办学校需要钱，自然要征税。他们是纳税人，好处却让黑人和穷人拿去了，不公平！

很多北方的白人和受过教育的黑人志愿者，特别是传教士、教师，来到南方，教黑人读书，帮助黑人建立自己的教堂。黑人孩子和大人激动地走进课堂，平生第一次学写自己的名字。很多北方的商人、银行家也来了，他们有的是为南方提供物资、金钱援助，有的是看准了重建南方的巨大商机，赶着来赚钱的。北方人来南方的目的各异，有的为名，有的为利，有的出于善意，有的出于私心，不管怎样，南北方的交流日渐频繁。本来形势还不错，可是，南方白人心理不平衡了。北方人毁了我们的家园，现在又假惺惺地来做什么？来炫耀征服者的姿态还是来榨干我们的油水？我们不需要他们！南方人把来南方的北方人统称为“背着地毯编织袋的人”（Carpetbagger），因为这些人一般都背着用编织地毯的材料做的行李包，这种包很便宜。后来，Carpetbagger成了“外来政客”或“外来投机分子”的代称，反正居心不良就对了。

战争带给南方的伤痛远远超过北方（“内战”百分之九十九的战场在南方），南方人的心岂是一些简单的善举能治愈的？尤其是当这些善举大多给与黑人时，嫉妒和仇恨渐渐地成为南方社会的主要情绪。1865年12月，在田纳西的普拉斯基（Pulaski），6个原南方军队的退伍军官组了一个小社团。社团的本意是“猎奇、创新、和娱乐”，他们为社团起的名字是“Ku Klux Klan”，也就是后人熟知的“三K党”。这个名字据说源于希腊语“Kuklos”，是“圈子”（Circle）的意思。“三K党”初建时也许人畜无害，但它很快就发展成极端的白人至上主义者的暴力团伙，用威胁、恫吓、绑架、毁坏财产、人身伤害、谋杀等手段迫害黑人、犹太人、拉丁裔、亚裔和其他少数民族移民、以及支持北方的南方白人。“三K党”在南方迅速发展，到1867年，它已经风靡南方各州。各州的“三K党”之间并没有组织上的关联，但所有的团体都用这同一个名字，他们的暴力行径如出一辙。他们带着白色面罩，上面画着红色的眼洞，这一身行头就够把人吓个半死。有几位原南方的高级将领，如乔治·戈登（George Gordon）和那位著名的骑兵将领内森·贝德福德·福里斯特（Nathan Bedford Forrest）也加入“三K党”并居高位。后来，“三K党”又与南方的“民主党”人扯上了关系，变成一股政治势力。“三K党”最猖獗的时候，随意杀死黑人或帮助黑人的白人，制造了一起又一起恐怖事件。被恐吓的黑人能保命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投票等各种权利。而且，由于各州政府的包庇，“三K党”成员没有因暴行受到惩罚。

南方旧势力的回归和“三K党”的暴行让北方人和“共和党”彻底怒了。搞了半天，旧联邦又回来了，一点长进都没有。革命白干了，“内战”白打了，血也白流了。这还是人民的江山吗？不行！我们跟他们没完！1865年12月4日，第39届国会终于开会了。12月6日，第十三修正案被第27个州批准，正式生效。约翰逊总统宣布：重建结束啦！国会气得大叫：停！这都哪跟哪呀？你说结束就结束？我们还没开始呢！“共和党”在本届国会中占绝对优势。众议院的“共和党”与“民主党”的比例是2比1，参议院是3比1。南方各州不是选了代表来华盛顿开会吗？对不起，我们不让你进国会山。这里没你们的位子，你们哪来回哪去。谁同意你们加入联邦了？这事儿国会说了算，总统的话不管用！

1866年1月，国会延长了“自由人公署”的存在期限。约翰逊行使一票否决权，理由是联邦政府不能过多地干预各州事务。这个举动让国会大受震动，但一时半时又凑不齐三分之二的多数推翻总统的否决。2月2日，参议院以33票比12票通过第一个《人权法案》（Civil Rights Act）。3月13日，众议院以111票比38票通过此案。这个法案其实还是比较温和的，它没有给黑人投票权，但赋予黑人很多其它的权利，包括自由行动、做生意、拥有财产等权利，有效地否决了各州“黑人法规”中的大多数条款。结果，约翰逊又否决了，理由还是一样：这是联邦政府对州权的侵犯。至此，总统与国会彻底决裂。

“民主党”声称自己代表了北方和南方的白人，坚决支持约翰逊。气疯了“共和党”立刻以多于三分之二的多数再次通过“人权法案”（参议院33比15，众议院122比41），这回总统也否不了了，法案成为法律。接下来，“共和党”的大动作是第十四和第十五修正案。这两个修正案，特别是第十四修正案，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宪法修正案。

第十四和第十五修正案的内容是什么？第39届国会将怎样主导重建？国会与总统的斗争将如何影响美国的政治格局？请看下一个故事：国会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