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联邦政府成立以来,海关税(进口税)一直是争吵的焦点。在1787年的“制宪会议”上,各州忍痛割爱,把征收海关税的权力“让”给了联邦,关税便成为联邦政府的主要财政来源。可是,各州放弃了征收关税的权力,并不意味着她们放弃了操控税法的能力。对什么产品征税,征多少税,每一分钱都是你死我活的争夺。关税不仅是钱包的问题,还是“党争”的问题,是南方与北方的矛盾,是农业与工商业的对抗。
“第一政党体系”中的“联邦党”代表北方工商业的利益,他们要“保护性关税”,也就是对进口的制成品征高关税,保护美国弱小的制造业。如果英国廉价工业品涌入,本土的企业就垮了。“共和党”代表南方农场主的利益,他们要低关税,降低农民买制成品和工具的价格,减轻农民负担。汉密尔顿是第一个提出“保护性关税”的人,他当政时,国会通过了一系列提高关税的法律。但此时的关税还算不上“保护性”,因为它只是相对高些,保护不了什么,主要是增加收入,偿还外债。后来,杰斐逊入主白宫,“农业共和国”成为主流思想,关税降到最低点。美国基本上是个完全开放的市场。
麦迪逊初期延续了杰斐逊的政策,但“1812年的战争”给“共和党”上了一堂经济课,低关税的日子过不下去了。1815年,麦迪逊推出“美国体系”的设想。“美国体系”的三大支点是高关税、基础(交通)设施、中央银行。1816年,国会通过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真正的“保护性关税”,对棉毛制品征25%的关税,对钢铁、皮革、帽子、写字用的纸、家具征30%的关税。最有“保护”色彩的是对进口纺织品征每平方码25美分的固定税,这一项就把用便宜的印度棉花、由大机器生产的、廉价的英国纺织品挡在了美国大门外。“1816年税法”(Tariff of 1816)最大的获益者是北方的棉纺织厂,而由此带来的痛苦,比如物价飞涨,大部分被南方吸收。南方非常清楚这一点,但税法却获得了南、北方的一致支持。为什么?
第一个原因是战争带来的教训。政府缺钱,无法扩军备战,仗打得那么难看,把美国人的羞耻心给打出来了。战争也激发了民族自豪感和凝聚力,“国家”似乎开始超越“州”。战后,英国的威胁依然存在,美英“贸易战”愈打愈烈。所有的人都认识到增加政府收入、加强国防(特别是海军)的重要性。南方不得不考虑联邦的需求,毕竟,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或至少一个强大的海军,还是可以保护自己不受欺负的。第二,南方认为“美国体系”的建设可以为南方的农产品和棉花带来更大的市场,修路、造桥、开运河都要钱,让联邦多征点税也算合理。第三,南方明明知道高关税对北方好处大大的,但战争让南方意识到,咱工业太差没法保障军工,到头来还不是遭殃。所以,北方发展工业就发展吧,占便宜就占吧,别太过分就行。最后,可能最重要的是,1816年的税法被视为临时措施,为应付战后的特殊情况而已。税法的有效期为三年,1819年后,税率将会自动降低。反正时间不长,南方可以暂时咽下这口气。
可是,在税法实施的三年中,形势变了。首先,美英关系春暖花开。英国默认美国在北美大陆扩张的“权利”,停止了海上的欺凌行为,美国也接受英国的“霸主”地位,双方再次开打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大西洋两岸都在努力把“贸易战”转为“双赢”的交易。国防的需要大大降低,开放市场的呼声再起。其次,美国的“工业革命”渐入高潮,工商业飞速发展,不再像以前那么脆弱,好像不需要那么拼命地保护了。三,随着战后经济的复兴,联邦政府收入大增,不再有赤字,高关税似乎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四,当外敌消失,内斗自动开始。美英矛盾让位给南北矛盾,南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北方做大呢?
1819年后,关税虽然降低了一些,但比南方要求的还差很远。此时,南方各州已齐刷刷地站到北方的对立面,因为她们担心北方的强大将威胁到奴隶制。而从高关税中尝到甜头的北方不但想维持较高的税率,还想把它变成永久的法律,让“保护性关税”成为美国经济政策的一部分。北方之所以底气十足,主要是得到了西部各州的支持。西部以农业为主,为什么不支持南方呢?因为西部远离海岸,产品主要内销,也不大做进出口贸易,关税跟他们没关系。“美国体系”修建道路、运河,西部是最大的受益者,而这些都需要高关税的支撑。否则,钱从哪来?所以,西部跟北方站在一起就不奇怪了。在国会占明显优势的北方和西部联合起来通过了“1824年税法”,这是第二个“保护性关税”。此时,再也见不到1816年的“团结”局面了,地域间的分歧和对抗已经火药味十足。
该着南方倒霉,1824年大选中上台的是来自马萨诸塞的约翰·昆西·亚当斯,百分之百的北方人。亚当斯是“美国体系”最坚定的支持者,他的国务卿亨利·克莱是“美国体系”的总设计师,这俩凑一块儿能干出什么来还用猜吗?1828年5月,亚当斯总统签署了国会通过的“1828年税法”,对92%的进口商品征62%的关税。这么高的税率还真有点丧心病狂。南方气得跳脚,发誓要推翻这个“可恶的税法”(Tariff of Abominations)。亚当斯因签署这个税法失去了很多支持者,但他坚信这是正确的选择。
国会的关税争夺战中有三个领军人物,你应该已经听说过他们了:来自北方马萨诸塞的丹尼尔·韦伯斯特,来自西部肯塔基的亨利·克莱,来自南方南卡罗莱纳的约翰·卡尔霍恩。“三巨头”或“三强人”的故事我们已讲过不少,以后还要讲。在这场较量中,韦伯斯特和克莱站在一边,卡尔霍恩站在另一边。北方和西部暂时领先并不意味着他们大获全胜。在政治上,妥协是永恒的话题,没有人能“完胜”对手,因为“完全的胜利”往往意味着最终的失败。他们三个都明白这个道理,都为瞬息万变的形势做好了准备。特别是,当1828年大选来临的时候。
1828年,南方看到了希望。安德鲁·杰克逊当选总统啦!来自田纳西的杰克逊是大农场主、奴隶主,他的竞选纲领明显倾向于南方,他也是“州权”的维护者。南方是杰克逊的主要票仓,卡尔霍恩是他的副总统,他还能不向着咱?
自从“1828年税法”通过后,卡尔霍恩就领导南方开始了著名的“废止联邦法”或“拒绝执行联邦法”的运动(Nullification)。他的观点是,如果某个州认为国会的立法违宪,她可以拒绝执行,或在本州境内废除这项联邦法。这个观点植根于对宪法本质的理解,那就是,宪法不是人民制定的法律,而是各州之间的合同。如果联邦违反合同,各州有权保护自己的利益。卡尔霍恩说:“当我说到合众国时,我从来不用‘国家’(Nation)这个词。我们不是国家,而是联盟(Union),是拥有平等主权的州的联盟。”这话很耳熟吧?没错,从宪法诞生的第一天起,“我们人民”和“我们各州”之间就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争吵。帕特里克·亨利那段惊天动地的“我们各州”的演讲给大家开了个头,1798年杰斐逊和麦迪逊创立的“九八原则”成了“州权”最鲜明的旗帜(参看《美国的故事(76)- 外国人和煽动叛乱法案》),也是卡尔霍恩的理论基础。现在,南方终于从“理论”走到“实践”的边缘。
南卡罗莱纳和南方各州之所以还没动,是因为她们寄希望于杰克逊。杰克逊一向同情“州权”的诉求,保护农民和农场主的利益。如果他能敦促国会废除“1828年税法”,咱就省事儿了。可是,杰克逊在就职演说和对国会的讲话中,只字未提“废除”,只是希望各方在关税问题上达成妥协。真是太不给力了。南方必须做出更强硬的姿态!
卡尔霍恩知道,北方在税法上的优势得益于西部的支持。南方如果能把西部拉过来,孤立北方,则必胜无疑。幸好,北方和西部不是铁板一块。由于害怕农业在西部的扩张,北方主张限制出售公共土地,这一脚可踩到西部的尾巴上了。移民们西进的目的不就是获得土地吗?你不卖地,我们去干嘛?没有移民,西部怎么发展?南方抓住这个契机,要联合西部,围攻北方。副总统卡尔霍恩是参议院议长,他只能维持秩序,不能参加辩论。没关系,他有出色的代言人。于是,1830年1月,一部号称“大辩论”(The Great Debate)的戏在参议院上演了。
南卡罗莱纳参议员罗伯特·杨·海恩(Robert Young Hayne)领头,开始了这场风起云涌的辩论。38岁的海恩瘦瘦的,长着一张英俊的脸。虽然很多人认为他是卡尔霍恩的传话筒,但他的才华足以让他独立于政坛。海恩敦促西部各州与南方一起反对高关税,只要西部和南方联起手来,就能主导联邦的各项政策。然后,他又大谈“州权”。他的陈述清晰又精彩,逻辑严密,语言优美,坐在主席台上的卡尔霍恩不停地向他点头、微笑,投以鼓励的目光。南方议员大声叫好,声称自由高于联盟,威胁要脱离联邦。北方议员们感到的压力可想而知。这时,丹尼尔·韦伯斯特站起来发言,他的话将被写进历史。
韦伯斯特的口才我们已经在“达特茅斯案”中领教过了,大法官们都能被他说哭,别人谁还招架得住?像以前的“联邦党”人一样,他先讲了那个被讲了无数次的道理:
“宪法不是各州的产物,而是人民的产物。联邦政府是人民的政府,它为人民而生,被人民创造,对人民负责。美国人民已经宣布宪法是新大陆至高无上的法律。”只有最高法院能决定国会的立法是否违宪,各州没这个权力。
在驳斥了分裂言论之后,他接下来的这段话是如此动人心弦,以至于很多历史老师要求孩子们背诵它。也许,美国之所以到今天仍然是一个“国家”,一个自由的国家,正是因为韦伯斯特在这段话中表达的理想和追求。他说:
“当我的眼睛最后一次仰望天堂中的太阳,我希望他照耀的不是那曾经辉煌的联盟的断壁残垣,不是分裂的、冲突的、敌对的各州,不是诸侯林立、被兄弟的血浸透的土地。让那虚弱的生命中最后一个目光看到共和国光彩照人的旗帜,没有一道横条被抹掉或污染,没有一颗星星暗淡无光。。。不要问‘这一切值得吗?’,不要说‘自由第一,联盟次之。’相反,让另一句话传遍阳光下每一个角落,点燃每一个饱满的生命;让它流向大海,洒满大地;让它随风而起,布满天空。这句话将温暖每一个真正的美国人的心:自由与联盟,现在到永远,合而为一,不可分离!”(Liberty and Union, now and forever, one and inseparable.)
“韦伯斯特-海恩大辩论”以北方的胜利告终,西部各州与北方在税法上的合作得以维持。南方现在该咋办?去拉拢总统呗。杰克逊的影响力有目共睹,只要他发话,国会中的“民主党”人一定会听。1830年4月13日,以卡尔霍恩为首的南方议员和政治领袖们开了个晚宴,名为庆祝杰斐逊诞辰,其实是为“拒执联邦法”(或“废除联邦法”)运动造势。杰克逊总统也收到邀请。到此为止,总统还没对国会中的辩论发表过意见,但根据他以前的言论,卡尔霍恩相信他是支持南方的。杰克逊对“美国体系”的冷淡,对亨利·克莱的仇视,对北方的反感,让南方对他充满信心。
杰克逊如约而至。他看上去与平时没什么不同,高大挺拔,笑容洋溢。这一整晚上,卡尔霍恩和南方议员们就在总统耳边抱怨,嚷嚷着脱离联邦。杰克逊从头到尾保持微笑,礼貌周全,光听不说。宴会之后,到了祝酒的时间。当时的祝酒(Toast)是很隆重的仪式,是表达意愿和观点的重要环节,可不是随便说说客套话的礼节。杰克逊是贵客,当然被邀请第一个说祝酒词。他举起酒杯,站起来,看了看那些仰望着他的、满怀期待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祝福)我们的联邦,它必须被保存。”(Our Federal Union, it must be preserved.)这句话像子弹一样打在所有人的脸上,整个大厅好像哗的一下静下来。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杰克逊竟然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他还是那个保护“州权”的杰克逊吗?当然是,但他同时也是宣誓效忠宪法的合众国的总统。“州权”需要保护,但不能以分裂联邦为代价,这就是杰克逊的立场。
一阵尴尬之后,卡尔霍恩站起来祝酒。他说:“(祝福)我们最珍惜的自由,联盟次之。”他又说了一大堆关于“州权”的话,好像要帮大伙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但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杰克逊那坚如磐石的表情,无所畏惧的目光,足以震慑全场。他不需要再说什么,他传达的信息像水晶一样清晰透彻,毋庸置疑。
北方和西部的议员们也像南方议员们一样震惊,当然,他们是惊喜。他们本来以为总统会支持南方,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地把联邦放在第一位。他们太不了解杰克逊。面对分裂的企图,他是坚定的国家主义者。任何党派偏见或地域纷争都不能超越国家的统一。
1832年,在亨利·克莱的努力下,国会通过了“1832年税法”。这个税法虽然对棉毛制品仍然维持相对较高的税率,但比“1828年税法”温和多了,税率降了不少,也增加了一些免税的商品。这是南北妥协的结果,大家也不想闹得太僵。7月14日,杰克逊签署了新税法。他真诚地认为这是合理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但他太低估卡尔霍恩和他的支持者的斗志了。11月24日,南卡罗莱纳州召开代表大会,宣布“1828年税法”和“1832年税法”违宪,在南卡境内无效。南卡拒绝执行联邦立法,并号召南方各州效仿。这就是“拒执联邦法危机”(Nullification Crisis)。往前一步,就是内战。
联邦政府怎样处理危机?让步还是反击,这是个问题。南卡罗莱纳本来也许有几分胜算,至少能捞些好处,可惜,她碰上的是有史以来最强硬的总统。要是被这点事吓倒,杰克逊就不是杰克逊了。他做了三件事。一,在国情咨文中,他从大局出发,奉劝其他各州跟南卡划清界线,别跟着起哄。为了让所有的人了解他的决心,他说:“我将与联邦共存亡。(I will die with the Union.)”二,命令战争部长调兵遣将,积极备战,应对武装叛乱。三,12月10日,他向南卡罗莱纳人民发了一份宣言,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支持。他警告说,武装脱离联邦就是叛国,后果自负。
杰克逊故意在大厅广众之下大发雷霆,说要亲自率军荡平南卡,“把海恩吊死在我看到的第一棵树上!”海恩简直不相信总统这么粗鲁,他问身旁的议员:“他在开玩笑吧?”那位议员说:别人咱说不准,但“如果杰克逊说要绞死谁,你最好相信他是认真的。”(还记得他在佛罗里达绞死的那两个英国人吗?)
南卡罗莱纳州被杰克逊吓傻了,大伙本以为闹大了总统就会妥协,没想到杰克逊不吃这一套。南方其他州也吓得不敢跟南卡一起胡来。12月10日,南卡州议会选海恩为州长,卡尔霍恩为联邦参议员,接替海恩。这么做的目的是让最有口才的卡尔霍恩代表南卡跟杰克逊打交道,谈判下一步的计划。卡尔霍恩辞去副总统一职,宣誓就任参议员。有人开玩笑说:他宣誓效忠的到底是哪部宪法?
其实,看似脾气火爆、观点鲜明的杰克逊非常圆滑,他的成熟和老练都藏在冷酷的外表下。他才不想打仗呢。他的“不妥协”都是做给敌人看的,断了他们的念想。但他不会放过哪怕一丁点妥协的机会。南卡罗莱纳稍有松动,杰克逊立刻放出风去,表示愿意“原谅”和“赦免”他们的违法行为。他也悄悄告诉联邦军队的指挥官,虚张声势就可以了,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动武。与此同时,克莱也积极在国会活动,推动国会于1833年3月1日通过了新的“妥协税法”(“1833年税法”),规定在10年后将税率降低到一定水平。虽然换汤不换药,但面子上总算给南卡一个台阶下。3月2日,国会又通过了“强制法案”(Force Bill),规定如果各州拒绝执行联邦法律,联邦将强制执行。
事到如今,南卡也没什么好闹的了。“妥协税法”通过仅仅10天之后,3月11日,南卡罗莱纳州议会废除了“拒执联邦法”的决议,接受了“妥协税法”。但为了挽回面子,南卡议会宣布“强制法案”违宪,拒绝执行。杰克逊懒得再跟他们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拒执联邦法危机”结束了,杰克逊的麻烦却没有结束,因为另一场“战争”已迫在眉睫。他将怎样面对新的试探?他的执着将为美国带来什么?请看下一个故事:怪兽银行。
Jackson 是農場主,來自南方的群眾,但是選民忽略了,換了位子,就要換腦袋的說法。
做了總統,就要綜觀全局。何況,如果南方可以脫離聯邦,那Jackson 願意縮小版圖、縮小管轄區只當個北方總統嗎?這明顯的與Jackson 利益衝突,即便Jackson的口號很響,願與聯邦共存亡,說白了,是選民的一廂情願,也可見當時選民的純樸,即便是VP 卡爾霍恩卸任後當參議員、也是很天真的。
這也是民主政治的必要之惡,當上民代後,就看法變了,因為角度不同了,fiduciary duty 不同了。3/14/2022
嗯,地位变了,看问题的角度就变了。所有的人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