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故事（159）- 重建南方

1865年4月18日，2万5千人来到白宫外的草坪，排队进入白宫东厅（East Room），瞻仰停放在那里的林肯遗体。他们中有很多刚从医院出来的伤员，缠着绷带或拄着拐杖，脸色苍白；人群的静默中夹着女人和孩子的抽泣声。人们似乎还没从震惊中完全清醒过来，很多人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然而，即使在“复活节”的礼拜日（4月16日），林肯也没有像一千多年前的耶稣基督那样复活。他永远走了，留下一个充满变数的美国和三千万惊疑不定的美国人，其中包括三百九十万刚刚获得解放的黑人。

4月19日，华盛顿为林肯举行了隆重的送别仪式。约翰逊总统、内阁成员、格兰特将军、最高法院大法官、60位神职人员等共600位政府要员和社会名流到白宫瞻仰遗容。随后，林肯的棺木被抬出白宫，这是他最后一次走出自己的家。从白宫到国会山的一英里，6万人夹道相送，4万人跟随着棺椁。重伤的国务卿西沃德硬撑着站在自家窗前目送林肯最后一程。教堂的钟声响起在波多马克河两岸，绵延不绝。在议员们的注视下，林肯的遗体被安放在国会大厅，前来吊唁的人群络绎不绝。4月21日，林肯的灵柩被抬上有七节车厢的火车。三百多人陪伴着他，包括他的长子罗伯特·林肯。这列火车被命名为“林肯专列”（The Lincoln Special），他的巨幅照片挂在车头。它将沿着四年前林肯从伊利诺伊来华盛顿就职的路线，行驶一千七百英里，停靠他当年停过的每一个城市，把他送回家乡，也给所有的美国人与他告别的机会。

第一站是巴尔的摩，这座当年对他充满恶意的城市现在笼罩在黑纱之中；当列车缓缓地行进在宾夕法尼亚的原野，正在劳作的大人、孩子、老人放下手中的活计，默默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列车远去；在宾州首府哈里斯堡（Harrisburg），3万人冒着倾盆大雨排队瞻仰林肯的遗容；4月22日，在费城，50万人排着3英里长的队去独立厅与林肯道别；4月24日，列车缓慢地驶过新泽西的纽瓦克（Newark）和泽西城（Jersey City），周围的人群足足站满了一平方英里；纽约第7军团和第23军团护送林肯的灵柩来到纽约市政厅，沿途所有的街道都挤满了人，整个城市一片黑色，丝毫不见往日的繁华；4月25日，列车前往纽约州首府奥尔巴尼（Albany），供成千上万的人吊唁；4月26日，杀死林肯的凶手约翰·布斯在弗吉尼亚被击毙，这一天，林肯的灵柩来到伊利运河边，乘船前往布法罗（Buffalo）；在布法罗，前总统米勒德·菲尔莫尔（Millard Fillmore）和未来的总统格罗弗·克利夫兰（Grover Cleveland）参加了纪念仪式；从俄亥俄到印第安纳，不管是半夜还是凌晨，列车所到之处都是人群；5月1日，在芝加哥，10万人参加了悼念仪式；5月3日早9点，列车终于回到梦开始的地方，伊利诺伊州首府斯普林菲尔德（Springfield）。当年的林肯从这里出发，踏上了他的不归途。今天，7万5千人迎接“伊利诺伊的儿子”回家。5月4日，林肯被安葬在橡树山墓地（Oak Ridge Cemetery）。

“树倒下时最好测量”（A tree is best measured when it’s down）。林肯生前是人，死后是神。残酷的战争和奴隶制的罪恶把林肯变成了殉道者。他实现了“内战”的两大目标：维护国家统一和解放黑奴。当他骤然离去，人们才发现他在过去的四年中成就了什么。贫寒的出身，缺失的教育，匮乏的资源，世俗的攻击，都没能阻止这个谦恭、幽默的小人物在生死存亡的历史关头拯救他的国家，让美国获得自由的新生。如社会改革家亨利·沃德·比彻（Henry Ward Beecher）说的那样：“四年前，哦，伊利诺伊，我们从你的人民中挑选了一个没经过考验的普通人。现在，我们还给你一个强大的征服者。他不再是你们的，而是国家的；他不再是我们的，而是世界的。”

林肯的去世在世界各国引起极大的震动和同情，他获得的盛誉几乎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以一个女人的身份亲自写信给另一个女人，玛丽·林肯，为她送上深深的同情和真诚的祈祷。英国上议院也向美国人民表达了同情和慰问。法国国会用民众每人两分钱的捐赠铸造了一枚大金币，把它交给美国驻法大使，请他转交林肯夫人：“告诉她，法国的心意都在这个小盒子里。”在德国和奥地利，无数的工人俱乐部赞美林肯，说他代表了真正的民主。瑞典所有的船只、港口降半旗，报纸对林肯的评价是：“这是美丽的死亡。林肯将永远被无可挑剔的荣誉的光芒环绕。”美国作家拉尔夫·爱默生（Ralph Emerson）、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马克·吐温（Mark Twain）都在自己的文章和诗歌中用最优美的语言歌颂林肯。俄国的列夫·托尔斯泰（Leo Tolstoy）说：“林肯是唯一的真正的巨人。……我们离伟人太近，因此无法完全领略他那神圣的力量。但是，几个世纪后，我们的后代会看到一个更加伟大的他。”

“内战”结束了，林肯走了，美国进入“重建时期”（Reconstruction Era）。大部分学者认为，“重建”随着约翰逊任期的开始而开始（1865年），随着格兰特任期的结束而结束（1877年）。这十二年对美国如此重要，以至于今天的美国人仍然能感受到它的伤与痛。也许，“重建”在别的国家是经济上的重建，但在美国，它是政治上的重建。在传统的民族国家，所有的人来自同一个祖先和同样的传统文化，政治上的认同感很容易达成，大家只要把精力集中在经济上就好了；但美国人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的种族，不同的价值观。不同思想的对抗是新大陆的常态，对不同思想的包容与制约是宪法的目的。“内战”是对宪法最激烈的挑战，是对立国之本的极大破坏。不把政治问题说清楚，其余的都是枉谈。况且，虽然南方经济在战时遭到毁灭性打击，但美国的总体经济，特别是北方经济，在战争中不但没衰退，反而高速增长，超越了战前整个联邦的水平（参看前面的故事）。“内战”期间，移民们从爱尔兰、中国、斯堪的纳维亚、英国、希腊等国蜂拥而入，在62万人战死的情况下，美国战后的人口依然超过了战前。这个刚刚经历战乱的国家伤痕累累，但政治上的伤口显然比其它伤口更深更致命。

“重建”的意思是“重建南方”（北方不需要重建），重建的目标有二：一，南方参与“叛乱”的各州在满足一定条件后以“独立州”的身份重新加入联邦；二，被解放的黑人获得与白人平等的权利。在现代人看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要不然，“内战”岂不是白打了？但在当时，这两个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第二场内战”仿佛迫在眉睫。“重建”被后人称为“失败的革命”（A Failed Revolution），可见美国人的挫败感有多强。北方人赢了战争，输了和平；南方人赢了重建，输了未来。这场斗争中没有赢家。有人把这一切归咎于“重建”中的两位总统，约翰逊和格兰特，一个太固执，一个太随和，他们显然不是领导美国重建的合适人选。不仅如此，“重建”的过程也是行政权和立法权争夺对国家的主导权的过程。两位总统的无效或低效统治大大弱化了林肯在战争中建立起来的强大的行政权，使联邦政府的权力向立法权严重倾斜，“三权分立”似乎形同虚设。直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随着克利夫兰、威廉·麦金莱（William McKinley）、特别是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 Jr.）和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等几位强势总统的出现，行政权才被慢慢地“扳回”正轨，“三权”达成了新的平衡。

有人问，如果林肯健在，一切是否不同？事实上，在“重建”中和“重建”后，甚至在今天，人们最常问的问题就是：“林肯会怎样重建他的国家？”历史不能假设，偶然和必然总是相爱相杀。林肯不一定能扭转乾坤，他也许死得其所。如果他多活几年，没准儿就没有这么高的历史地位了呢。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美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摆平所有的事，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消除积累了二百五十年的傲慢与偏见。林肯的政治技巧和管理能力明显高于约翰逊和格兰特，但技巧不是万能的。难怪一败涂地的约翰逊在卸任时说：“如果我的前任林肯还在，…所有的愤怒都会发泄到他身上。”无论如何，所有的选择都有意义，所有的决定都有后果。那么，美国人是如何在挣扎和痛苦中重建南方的呢？

当战争结束，无论南北，父母埋葬着儿子，妻子埋葬着丈夫，那种悲伤和绝望是一样的。擦干眼泪，北方人和南方人都试着让自己相信，昔日的敌人现在宣誓效忠同一面星条旗，他们需要治愈同一个国家。然而，北方人和南方人对“内战”的感受是不一样的。马克·吐温写道：“在北方的社交聚会中，人们一个月，或最多一个星期，听到一次关于战争的讨论；它只是一个遥远的话题，好像卸任已久。但是，在南方，你遇到的每一个男人都曾参与战争，每一个女人都曾目睹战争。战争是首要话题。…在南方，战争就如‘公元’（A.D.），他们是用它纪年的。”在北方，战争是过去时，在南方，它是现在时。

很多北方人选择原谅，也有很多北方人选择愤怒，因为是南方分裂国家、挑起战争、给所有的人带来灾难的。南方理应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受到惩罚。很多南方人也很愤怒。他们愤怒自己输掉了战争，更愤怒自己输掉了战争的理由。整整一代南方的白人男人死掉了，很多勉强回家的人带着伤残。1866年，密西西比州政府不得不把一年收入的五分之一用来给残疾退伍军人购买假肢。战前那优雅的贵族般的生活消失了，漂亮的大种植园变成断壁残垣。南方人为捍卫州权、捍卫自己的生活方式流尽了血，现在，他们被告知，这一切都是错的，都不值得。财产、奴隶、权利、理想，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都“随风而去”（Gone with the Wind），他们的心能平静吗？

南方的白人不再是战前的绅士，南方的黑人也不再是战前的奴隶。是的，黑人自由了。自由意味着权利和责任，意味着对幸福生活的追求。但是，自由不意味着平等。如果你是一个刚获得自由的黑人，你目不识丁（南方过去不允许黑人读书识字）；你除了种地没有其它的生存技能；你身无分文，居无定所；你不能投票，州议会里没有你的代表，你对公共事务没有发言权；你最好的选择可能就是租种旧主人的土地或做旧主人的仆人，把自己牢牢地拴在旧主人身边，与过去没什么两样。这样的自由有意义吗？别说南方的白人，就是北方的白人也不认为自己与黑人是平等的。不让他们做奴隶就不错了，平等？他们配吗？

其实，很多学者认为，“重建”早在1863年就随着《解放黑奴宣言》的生效而开始了，甚至在1861年就随着联邦军队第一次占领南方领土而开始了。林肯显然是想由总统，而不是国会，主导重建的，这就是他1863年提出的“百分之十计划”（10 percent plan）的由来。林肯对奴隶制的态度我们已经讲过很多次了。他是“温和派”，从最初的不废奴，到有限的解放黑奴，到有限的废奴并由联邦政府补偿奴隶主，到全面废奴。《解放黑奴宣言》更多体现的不是与奴隶制的决裂，而是与奴隶制的妥协。“百分之十计划”就是妥协的产物，它的要点是：只要某个南方州有10%的公民宣誓效忠联邦并制定出新的州宪法，这个州所有的参与叛乱的人就可以得到赦免。这个计划意在“劝降”正在战斗的南方州，使她们能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加入联邦。林肯在路易斯安那大力推行“百分之十计划”，差点成功。看得出，林肯的计划对南方极尽宽容，别说惩罚了，简直就是求着南方回归联邦。当然，这是在战争胶着期提出的企图减少流血的措施。这个计划从第一天起就遭到国会的激烈反对，反对的重点不是计划本身，而是总统的“越权”。这种事应该国会说了算，总统瞎掰掰个啥？

“百分之十计划”也是林肯的战后重建计划的蓝本，他要用宽容换忠诚。他认为，南方从来没有脱离联邦，只是少数南方人发动了叛乱而已。他从没承认过“南部邦联”的合法性，“内战”只是一个家庭内部的争吵，打完了还是兄弟姐妹。这种一厢情愿的解读有些天真，但也正是宽容让他鼓励和支持格兰特给予李将军的“北弗吉尼亚部队”最优惠的投降条件，从而结束了战争。但是，国会可不买这个账，“共和党”的“激进派”早就虎视眈眈了。说什么兄弟一家亲，他们把我们往死里打的时候怎么没看出半分亲情？不能这么轻易饶了他们！结果，“激进派”还没来得及动手，林肯遇刺。这下，仇更大了。林肯的突然离世也让“十分之一计划”彻底失败。

副总统安德鲁·约翰逊继任总统后，推出了自己的重建计划。此前，他表现得比林肯激进多了，主张严厉惩罚南方。但是，当上总统后，他变了，变得更像“民主党”人。他的计划与“十分之一计划”如出一辙，应该说，他是想继承和延续林肯的政策。问题是，林肯不管怎么说也是“共和党”的自己人，约翰逊可是个“外人”。重新归于一统的联邦是“共和党”用鲜血打下的江山，他们凭什么听任一个“民主党”人发号施令？更何况约翰逊还是“古往今来”头号偏执狂，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

约翰逊的重建计划是什么样的？他能成功吗？请看下一个故事：总统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