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故事(42)- 锻造山谷

1777年9月,费城陷落,大陆会议逃往宾夕法尼亚的约克城(York)。10月的“日耳曼城之战”和11月的“白马市之战”后,华盛顿放弃了收复费城的努力。12月,他领着疲惫不堪的大陆军来到费城西北25英里(40公里)处的“锻造山谷”(Valley Forge),或译为“福吉谷”,准备在这里过冬。“锻造山谷”因谷口有一个小炼铁厂而得名,它刚好在费城和约克之间。在这里扎营既可监视英军,又可保护大陆会议,周围的高地也很有利于防守。华盛顿选择锻造山谷完全是军事上的考虑,当然不是冲着这个名字去的。可是,阴差阳错,这个山谷成了“美国革命”的“锻造厂”,华盛顿将在这里历尽煎熬,大陆军将在这里百炼成钢。

来到锻造山谷的大陆军已经完全不像一支军队了,战士们个个衣衫褴褛,一多半人没鞋,从白马市到山谷的这一路上留下了他们血淋淋的脚印。可是,等他们到了“营地”时,却发现那只是一片荒野,什么都没有。华盛顿早就告诉大陆会议在锻造山谷过冬的计划,他让大陆会议把基本物资先运到山谷,至少要把建造小木屋的工具,比如砍树用的斧头,准备好,这样大家才能迅速搭起冬天的窝。但呈现在他面前的,却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没有工具,没有食物,没有毯子,没有棉衣。看着他那像叫花子一样的“军队”,面对每天因饥俄和疾病而大批死亡的战士,华盛顿似乎只剩下一件事可做:祈求上帝的怜悯。

在今天的“锻造山谷历史公园”的展厅里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一幅华盛顿跪在地上祈祷的画。他的绝望和脆弱似乎从画中走出来,带你回到那个悲惨的冬天。当然,性格非常保守的华盛顿一般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倒在地,他更可能躲在自己的小屋里祈祷上苍。

华盛顿相信,上帝帮助那些自助的人。他派人到周围的村庄去“借”工具,“借”粮食,督促战士们赶紧砍树建“房子”。他亲自设计了小木屋的大小和结构,亲自布置营地的格局,和战士们一起住在冰冷的帐篷里,直到木屋建成为止。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一千多座木屋奇迹般地出现在锻造山谷,每个木屋可住大约10人,里面有三层床铺,还有一个小“壁炉”。条件不好,但总算是个家。接下来要解决的,就是怎样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大陆军找到足够的粮食。

华盛顿任命纳森内尔·格林将军为“后勤主任”(Quarter Master),专门负责供应。格林是所有将军中最有政治头脑的,让他跟大陆会议的官僚们打交道最合适。格林死磨硬缠,总算建立起一条有效的供给线。虽然不充足,但可以勉强维持温饱。

大陆军不管怎么说也是“国家的军队”,为什么看上去却像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弃儿”?锻造山谷的周围都是富裕的农庄,吃的穿的都不缺,为什么大陆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当时,北美的人均生活水平高于欧洲,粮食年年丰收,很多人在战争中发了财。美国从来不穷,但大陆军为什么就穷得叮当响呢?富饶的新大陆让三百万人衣食无忧,却为什么养不活这支为她的自由而战的军队?其实,这些问题的答案,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美国缺的不是钱,而是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

此时的“美国”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而是十三个独立国家的联合体,也叫“邦联”(Confederation)。1777年底,大陆会议在经过激烈的争吵后,终于通过了“邦联宪法”(Articles of Confederation),试图组建一个统一的政府。但在北美人的脑子里,“中央政府”就是“暴政”和“独裁”的代名词。所以,这个“邦联”注定软弱无力。州权高于一切,大陆会议的决议对各州没有约束力。最要命的是,大陆会议没有征税权,它像大陆军一样,是个“乞丐”,它的存在完全依赖于各州的“捐款”,也要看各州的脸色行事。每个州都把自己的钱包捂得紧紧的,谁会心甘情愿资助革命?连自身都难保的大陆会议又怎能有效地供应大陆军?

作为“中央政府”的大陆会议,兜里没钱,只好发行纸币,叫“大陆元”(Continental)。欧洲国家都用金银币,她们的纸币也以金银为保障,价值稳定,是名副其实的“硬通货”。但“大陆元”纯粹就是一张纸,没有任何金银做后盾。这种“钱”打从印刷机上拿下来的那一秒种起就开始贬值,早上的一块钱到下午成了三毛,第二天一觉醒来一文不值了。说白了,“大陆元”就是一张借条,还忘了写偿还日期,脑子进水的人才愿接受这种“货币”呢。不幸的是,大陆会议强制推行“大陆元”,将士们的工资都以“大陆元”结算,军队的采购也支付“大陆元”。这不是跟抢劫一样吗?

锻造山谷周围的农庄都学会了两件事。一,派人在周围“站岗放哨”,一看到大陆军的人来“买”东西,立刻把所有的粮食和衣物藏起来,然后个个哭丧着脸说:“这年头日子真不好过啊!俺都揭不开锅了!”二,想方设法把粮食运进费城卖给英军,赚几个摸着让人心里踏实的英镑。为了躲避大陆军的盘查,很多农民让女人和孩子驾着车进城,因为大陆军一般不为难妇孺。结果就是,费城的英军吃香的喝辣的,物资极大地丰富,灯红酒绿,莺歌燕舞;锻造山谷的大陆军战士每天能吃上一块面包就不错了,最糟的时候连华盛顿都不得不饿肚子,这个拥有良田万顷的大农场主平生第一次品尝“饥饿”的滋味。

好在华盛顿还没饿昏头。美国人千不幸万不幸,但有一件事足以让他们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民族,那就是:大陆军总司令是乔治·华盛顿,而不是奥利弗·克伦威尔或拿破仑。想象一下,如果你是大陆军士兵,在冰天雪地里,光着脚,饿着肚子,手里攥着几张废纸一样的“大陆元”。什么“自由”,什么“革命”,在你心中还有份量吗?就在你一肚子火没处发的时候,你的总司令振臂一呼:“弟兄们!狗娘养的大陆会议不管咱们,狗爹养的各州也不管咱们。老子带你们杀进约克城,先把大陆会议煮煮吃了,再找各州的杂种们算账!从今往后,你们跟着老子打江山,咱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如果你是个思维正常的人,你一定会热血沸腾:“杀进约克!活剥大陆会议!将军万岁!”这个剧情一点也没创意,因为它是历史舞台上最经久不衰的一幕。皇帝、国王、护国主、第一执政、大将军、大都督、山大王,所有的独裁者都是这样炼成的。但是,这个看上去如此自然的故事没在新大陆发生,只是因为华盛顿。

华盛顿不是圣人,他没有完美无暇的品格,也没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情操。他深谙人性的丑陋,很明白一个普通人对革命的理解,特别是当革命触及到个人利益的时候。他痛恨那些宁可把粮食卖给敌人也不卖给大陆军的农夫,也厌恶光说不做的大陆会议和自私自利的各州。但是,他心中对共和理想的忠诚从未动摇过。从任总司令的第一天起,他就坚持军队一定要听命于民选政府。不管大陆会议多么软弱无力,他都把它奉为最高权威,因为它是人民的选择。就因为华盛顿的死心眼儿,新大陆才没有重复旧大陆“造反――独裁――再造反――再独裁”的闹剧。

虽然华盛顿不会造大陆会议的反,也不允许大陆军乱来,但他很清楚,大陆军目前的悲惨处境是源于制度的缺陷。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地体会到,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是多么重要。他对美国未来的思考就在这切肤之痛中慢慢地变得清晰,十三个独立州的边界线在他的视野里渐渐地模糊。他不再是“弗吉尼亚人”,而是个真正的“美国人”了。

也许华盛顿并不孤独,因为在大陆军的军营里,还有一个人,正在同样的痛苦中思考着美国的前途。他就是华盛顿身边那位22岁的帐前助理,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每天晚上,当所有的人都进入梦乡,汉密尔顿在昏暗的灯光下攻读着欧洲大师们的政治、经济、哲学、法学、金融学著作,审视着英国的强大和美国的困境。当时,“建国国父”们最流行的思潮是:“凡是英国支持的,我们就反对;凡是英国反对的,我们就支持。”汉密尔顿的结论恰恰相反。他认为,新大陆不但不应该割断与旧大陆的历史传承,还应该学习旧大陆的成功经验,特别是英国的经验。在这一点上,他与华盛顿殊途同归。他们一面跟英国打仗,一面用羡慕的目光看着英国张弛有度的政治结构、自由开放的经济模式、完善高效的金融体系。未来的总统和未来的财政部长在艰辛困苦中设计着他们的治国理念,也在朝夕相处中构建着他们的政治同盟。他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美国应该以英国为师。只有站在人类文明的最高点上,才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强国之路。

就在华盛顿和他的将军们苦苦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大陆军时,萨拉托加大捷的消息传到锻造山谷。华盛顿下令鸣炮十三响,以示庆祝,但他心里酸酸的。一是因为,如此辉煌的萨拉托加看上去跟他这位总司令毫无关系,他根本没有介入战役的指挥;第二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与北方部统帅赫里休·盖茨将军一向不和。要是换一个人,比如菲利普·斯凯勒将军或纳森内尔·格林将军,打赢了这一仗,他会感到由衷的高兴。但盖茨跟他简直就不是一路人,他们俩互相厌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职业军人出身的盖茨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华盛顿,论经验论资历他似乎比华盛顿更适合当总司令。虽然前线的将士都认为萨拉托加的胜利应该归功于本尼迪克·阿诺德,但作为北方部统帅,盖茨包揽了所有的荣誉。他在大陆会议中本来就很有人缘,这下更不得了,新英格兰各州都把他当成大救星,他的威望如日中天。

盖茨得势,哪里还肯屈身于华盛顿的麾下?大陆军总司令的位子难道不应该属于萨拉托加的英雄吗?华盛顿是盖茨的顶头上司,按道理,萨拉托加的捷报应该先送到华盛顿那儿,然后由华盛顿呈送大陆会议。可是,盖茨偏偏绕过华盛顿,直接上报大陆会议,华盛顿还是从大陆会议那儿知道消息的。而且,战斗都结束一个多月了,盖茨没向华盛顿汇报过半个字,明摆着是让华盛顿靠边站。

大陆会议的很多议员,特别是北方各州的议员,也开始重新考虑大陆军总司令人选的问题。华盛顿丢了费城,让大陆会议狼狈逃窜到约克,大家心里本来就不高兴。现在,一边是风光无限的萨拉托加,一边是暗淡凄惨的锻造山谷,孰优孰劣还不 清楚吗?

其实,盖茨与华盛顿之争,不光是他们的个人恩怨,还是北方和南方对革命领导权的争夺,或者说,是对美国前途的争夺。随着美法联盟逐步形成,革命的前景越来越乐观,大家也看得越来越清楚:谁掌握大陆军,谁就掌握美国的命运;谁领导“独立战争”走向胜利,谁就是新国家的领袖。北方认为,现在应该是“换庄”的时候了;南方就死咬住军权不放。她们担心,如果北方人当总司令,把英国打跑后,恐怕这位总司令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挥师南下,征服南方。南北的对立和分歧已初显端倪。

不管南方还是北方,虽然大家怀疑华盛顿的军事指挥能力,但是,没有人质疑他高贵的人品。在这一点上,盖茨就是再修炼一百年也赶不上。正因如此,即使盖茨的支持者也不愿公开指责华盛顿,更不愿提议撤换他。于是,大陆会议出了个缓冲方案:成立“战争委员会”(Board of War),就像“中央军委”,由盖茨任主席,总览全局。这样,名义上,盖茨成了华盛顿的上级,大陆军的行动都要向他汇报。大家都知道华盛顿是个自尊心极强也很要面子的人,他怎么会受这种“胯下之辱”呢?他一怒之下一定会辞职,盖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任大陆军总司令了。

为了逼着华盛顿早点下台,盖茨任命华盛顿的另一个死对头,法国军官托马斯·康维(Thomas Conway)为“监查将军”(Inspector General),让他以“中央特派员”的身份监督大陆军,也是羞辱华盛顿。康维生于爱尔兰,但在法国受教育并长期在法军服役。他六个月前来到北美,想谋个高位。但因为他老说别的将军的坏话,华盛顿很烦他,不同意给他“少将”军衔。康维也瞧不上华盛顿,跟盖茨倒是很投缘。在想扳倒华盛顿的人中,康维是最起劲的。他上窜下跳,游说国会议员,到处散布对华盛顿不利的言论,搞得沸沸扬扬的,以至于历史学家们把这次撤换华盛顿的企图称为“康维阴谋”(Conway Cabal)。

可是,康维不知收敛地诋毁华盛顿,反而搞坏了自己的名声。他毕竟是外国人,来新大陆才六个月就淌浑水,还想爬到华盛顿头上去,大陆会议再糊涂也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从头到尾,华盛顿一直保持沉默,他手下的将军可不想沉默。约翰·凯德沃拉德(John Cadwalader)将军忍无可忍,为了维护华盛顿的名誉,他去找康维决斗。在决斗中,凯德沃拉德一枪打中康维的嘴,子弹从康维的腮帮子里飞出去。凯德沃拉德看着躺在地上的康维说:“这回你可该闭嘴了吧!”康维居然没死,但他在新大陆是混不下去了。后来,他正式写信向华盛顿道歉,辞职回法国了。

盖茨眼看着康维成不了事,又想起一招,就是拉拢华盛顿身边的人。跟华盛顿最亲近又看上去有点“傻”的,当然是那个满脸稚气的拉法耶特侯爵。别看拉法耶特是个20岁的“孩子”,但他与法国宫廷的特殊关系使他对美英双方都有非同寻常的“象征意义”。“白兰地湾”让拉法耶特一战成名,这个“法国男孩”赢得了大陆军战士由衷的热爱。如果能把他拉过来,在政治上的优势显而易见。

盖茨以商议进攻加拿大为由请拉法耶特赴宴,拉法耶特高高兴兴地就去了。到了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盖茨说,你不是喜欢打仗吗?只要你离开华盛顿,我就让你独当一面,圆了你的将军梦。最后,盖茨和几个亲信一起举杯说:“为大陆会议干杯!”拉法耶特站起来说:“为华盛顿将军干杯!”他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扔进壁炉摔得粉碎,扬长而去,把盖茨都看傻了。拉法耶特明着告诉盖茨:“我是华盛顿的人,他就是去地狱我也跟着。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就是对我本人的侮辱。”盖茨这次真的失算了,他完全低估了拉法耶特在政治上的成熟,也低估了华盛顿与拉法耶特之间的朋友之义和父子之情。

事实上,盖茨太小瞧他的对手了。华盛顿是个厚道人,但同时也是个非常老练的政治家。即使在事业的最低谷,他也不会任人欺负。他在大陆会议有自己的人脉,他的背后是强大的南方。北方想压倒南方可不那么容易。别的不说,大陆军用的武器百分之九十来自法国。大陆会议没钱,拿什么买武器呢?只能动员南方各州把大宗农产品,如烟草、大米、小麦、靛青等,一船船地往法国运,以物易物。就凭这一点,没有南方的支持行吗?大陆会议主席亨利·劳伦斯是来自南卡罗来那的大种植园主,跟华盛顿是好朋友。他儿子约翰·劳伦斯是华盛顿的帐前助理,把华盛顿当亲叔叔。约翰给他爹一天一封信,叫他盯紧了盖茨。亨利说:放心吧儿子,他们翻不了天。在南方各州和华盛顿其他政治盟友的反击下,盖茨不得不有所收敛,“康维阴谋”无疾而终。“战争委员会”和大陆军之间保持着权力的平衡,盖茨的总司令梦恐怕难圆了,因为华盛顿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虽然盖茨的威胁暂时过去了,但华盛顿知道,如果他不能使大陆军有个质的飞跃,不能在此后的战斗中取胜,那么,早晚还会有人跳出来挑战他的权威。盖茨和康维指责华盛顿的最主要的理由就是,大陆军根本不是一支合格的军队。每次上战场,几轮对射之后,只要看到英军继续步步逼近,战士们的习惯性反应就是逃跑。大陆军极度没有纪律性,也没有自制力,射击技术更没法跟英军比。英军士兵一分钟能打4发子弹,大陆军只能打2发。再加上服役周期短,很少有久经沙场的“老兵”,基本上是一盘散沙。华盛顿需要的是一支真正的军队,他需要职业高手的帮助。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上天派来帮助他的,是个一句英语都不会说的普鲁士人,他的名字叫弗里德里奇·冯·斯图本男爵(Friedrich Von Steuben)。

斯图本生于普鲁士(Prussia),但他家可不是世袭的贵族,他的“男爵”封号是他爷爷花钱买来的,不算货真价实。斯图本当过普鲁士弗里德里克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的帐前助理,参加过英法“七年战争”。弗里德里克是普鲁士战无不胜的国王,天才军事家。别看斯图本只是他身边的助理,但学来一整套训练军队的方法,这是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财富。

“独立战争”爆发时,斯图本已退役,没什么工作。他找到在巴黎的富兰克林,想在北美谋个将军的位置。富兰克林跟他谈过后大加赞赏,觉得他有真才实学。为了引起华盛顿的注意,富兰克林把斯图本在欧洲军队的职务从“将军助理”变成了“将军”,也就是说,给他造了个“假学历”。于是,这个“假男爵”兼“假将军”拿着富兰克林的介绍信来到北美。他对大陆会议说,他愿意义务服务,只要报销必要的花费,等战争胜利后再补发工资。大陆会议同意了他的条件,让他去锻造山谷找华盛顿。

斯图本对英语一窍不通,他的母语是德语,也会说德国腔很重的法语。幸好华盛顿身边有两个懂法语的助理,一个是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一个是约翰·劳伦斯,外加拉法耶特。开始时,斯图本把自己的练兵计划告诉华盛顿,华盛顿听得有点发懵,因为与英军的方法不同。但直觉告诉他,这个普鲁士人也许真有两下子。他让汉密尔顿和劳伦斯协助斯图本训练大陆军。斯图本用德语编写了一本练兵手册,又翻译成法语,然后,汉密尔顿和劳伦斯再翻译成英语,并加以编辑整理。这本手册后来成了美军的“镇军之宝”,俗称“蓝皮书”(Blue Book),一直沿用到美国内战。

斯图本一来就发现了大陆军的两大致命弱点。一是不讲卫生,人人都脏兮兮的,营地的垃圾乱扔,很容易引发传染病。二是不服从命令。在欧洲,军官下个命令,士兵立刻执行,从来不废话。但在北美,军官说向东,士兵会问:“为什么?咋不向西?”你不给他说清楚他就不干。习惯了独立思考的北美人都靠自己的感觉和判断行事,眼里没有权威。所以,斯图本刚开始训练时,差点没气死。战士们觉得他那套太荒唐,斯图本又不习惯解释。于是,就见他用德语大声咒骂,骂了半天,发现是对牛弹琴,又叫助理用英语替他骂。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开始向战士们讲解其中的缘由。他是个天才老师,特别擅长解释自己的思路。这一下,战士们豁然开朗,个个热情高涨,训练越来越顺利。大家也都开始心甘情愿地打扫营地,精神面貌完全不一样了。

斯图本主要是用“以点带面”的方法训练。先从各军团挑出一百人,教他们如何行军,如何布阵,如何射击,如何用刺刀,如何冲锋。这一百人练好后,作为模范回各军团训练其他战士,斯图本巡回指导。普鲁士陆军稳坐欧洲大陆第一把交椅,训练水平是最高的。斯图本倾囊相授,即使大陆军一时半时达不到普鲁士的水平,但提高之快绝对让人刮目相看。三个月后,华盛顿检阅练兵成果。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整齐划一、纪律严明、技术娴熟的队伍竟然是不久前还像“丐帮”一样的大陆军。他激动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职业化的军队。

大陆军在锻造山谷住了大约六个月。这是独立战争中最悲惨的六个月,因病、饿而死的人数达到两千五百人,占大陆军总人数的四分之一。其实,如果英军进攻锻造山谷,大陆军恐怕早就完了。威廉·豪将军根本不想费这个劲。他知道大陆军的状况,觉得拖两个月这支队伍就自动消失了,还用打吗?谁知道,上帝送来个斯图本。大陆军不但没垮掉,反而奇迹般地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从锻造山谷中走出来的大陆军还有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建立起对华盛顿个人的绝对忠诚。在漫长的寒冬,很多军官都借机回家探亲,不愿在这儿受罪。可是,华盛顿一步都没离开,永远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他真诚的关怀和不懈的努力赢得了所有人的心。他不再只是他们的总司令,而成了他们的父亲和兄长。连他的妻子玛莎也来军营帮助照顾伤员,给战士们缝补衣服。在甘苦与共的六个月之后,谁也无法站在华盛顿与大陆军之间了。一个军事强权似乎正在形成。大陆会议满意地看着日益强大的军队,也忧心忡忡地望着羽翼渐丰的总司令。每个人似乎都在问同一个问题:他,会是下一个克伦威尔吗?

随着1778年春天的来临,新的战事就要开始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华盛顿和他的大陆军迫不及待地想在英军面前一试身手。他们的机会就要来了。

大陆军将在下面的战斗中有什么样的表现?“独立战争”又将怎样翻开新的篇章?请看下一个故事:蒙莫斯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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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Responses to 美国的故事(42)- 锻造山谷

  1. 乐君 says:

    好在华盛顿还没饿昏头。美国人千不幸万不幸,但有一件事足以让他们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民族,那就是:大陆军总司令是乔治·华盛顿,而不是奥利弗·克伦威尔或拿破仑。想象一下,如果你是大陆军士兵,在冰天雪地里,光着脚,饿着肚子,手里攥着几张废纸一样的“大陆元”。什么“自由”,什么“革命”,在你心中还有份量吗?就在你一肚子火没处发的时候,你的总司令振臂一呼:“弟兄们!狗娘养的大陆会议不管咱们,狗爹养的各州也不管咱们。老子带你们杀进约克城,先把大陆会议煮煮吃了,再找各州的杂种们算账!从今往后,你们跟着老子打江山,咱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如果你是个思维正常的人,你一定会热血沸腾:“杀进约克!活剥大陆会议!将军万岁!”这个剧情一点也没创意,因为它是历史舞台上最经久不衰的一幕。皇帝、国王、护国主、第一执政、大将军、大都督、山大王,所有的独裁者都是这样炼成的。但是,这个看上去如此自然的故事没在新大陆发生,只是因为华盛顿。
    这段文字写得太好了·!

  2. Blueberry says:

    谢谢!

  3. 🍓🍰 says:

    如果华盛顿感率领他的直属部队搞军事政变,那么这不就顺从了盖茨的心意了吗?到时候其他各地的民兵在盖茨成为大陆军总司令然后灭掉华盛顿的叛军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本杰明•富兰克林已经在法国达成美法联盟了,法国怎么说也不可能资助叛军吧,肯定会支持大陆军其他将领对华盛顿部队剿灭。

    况且北美人会屈从于“华盛顿国王”吗?如果他没有了大陆会议的支持,那些底下的民兵干脆回家算了,之前华盛顿挽留士兵都是那么地恳求的。

    • Blueberry says:

      问题是,大陆会议和各州对大陆军的供应太不足了。如果大陆军自己攻城略地抢吃抢喝,境遇会好很多。各州已精疲力尽,濒临破产,基本无法再组织一支与大陆军抗衡的队伍,盖茨也无能为力。虽然自由、民主在今天看来理所当然,但当时的人们并不强烈反对君主制,特别是立宪君主。毕竟,英国的强大就在眼前,有样学样是殖民地的特点。华盛顿即使不当国王,当个独裁者还是没问题的。宣传归宣传,怎么做还不都是枪杆子说了算。在战争中,人们最渴望的是一个强有力的政府,一个强人,其余的都是次要的。

      • 🍰🍓 says:

        关键在于法国援助的是大陆军啊,怎么可能会援助一个叛军呢?我觉得华盛顿如果敢叛变,在北方萨拉托加大捷下的大陆军不比华盛顿直属部队人数少,所以大陆军与“华盛顿叛军”作战还是可以的,到时候华盛顿除了投靠像阿诺德一样英国别无他法,我想到时候不管是汉密尔顿还是拉法耶特或者是格林这些将领都会归顺盖茨麾下,大陆会议也就顺理成章地让盖茨变成大陆军总司令,而华盛顿也只能叛逃英国人那里去了。

        到时候华盛顿的军队自身都没有合法性,不仅仅与各州决裂,甚至英国人能不能收他都是问题,将领们全部出走甚至暗杀他都有可能,士兵们全部各自回家逃跑在没有其他军团的镇压下华盛顿也阻止不了手下的军队哗变。

        而且英国人都无法征服的北美新大陆又是华盛顿这几千人的叛军所能征服的?尤其是对南方人很敌视的新英格兰,华盛顿自己部队里就有不少新英格兰人吧?

        • blueberry says:

          你讲的这个逻辑也很有道理。我想,如果华盛顿有心叛乱,他也不会像旧大陆的军阀那样明目张胆。他是资深政客,懂得如何在正义的旗帜下做一个独裁者。另外,他有南方的支持,此时北方的实力跟南方没法比,这中间的利益、矛盾的纠缠也许只有当事人才明白。不管怎样,新大陆不是旧大陆,很多在旧大陆理所当然的事在这里不一定行得通。华盛顿的伟大有他个人的因素,也是新大陆造就了他,换个环境恐怕就不行了。

  4. 姚之群 says:

    【富饶的新大陆让三百万人衣食无忧,却为什么养不活这支为她的自由而战的军队?其实,这些问题的答案,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

    美国革命不容许打土豪分田地

  5. Chengyu says:

    新大陆流氓不能得逞是因为中产阶级多。中国所谓革命从古至今就是一个模式
    “打土豪分田地”,所以其实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革命,直到今天!

    • Blueberry says:

      新大陆的平均生活水平确实较高,至少不太经常饿肚子。另外,英国的传统、文化也是重要原因,只有英国文化能教育出华盛顿这样的人。

  6. 春日野穹 says:

    华盛顿为什么不叛变加入英军?反正阿诺德都有好待遇,英国人也不会为难华盛顿吧?把他庄园没收,治叛国罪。反而是攻心战的一个很好宣传旗帜,看看你们前总司令都投降了,你们这些个残余不乖乖束手就擒?
    反正加入英军绝对比大陆军待遇要好。而且这也不是两国交战,而是北美叛乱,是发起武装暴动背叛英王的行径,所以道德上也没有什么难堪的,反而可以给自己塑造一个迷途知返的形象,效忠英王。

    最重要的是挑起战端的是北方,华盛顿一个南方人凑什么热闹?英国人顶多因为七年战争多些征税,又不是交不起,何必打仗死人呢?留在大英帝国这个强盛国家当英国工业原材料供应地也足够南方富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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