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故事(49)- 天翻地覆

1781年9月底,美法联军抵达弗吉尼亚的约克镇(Yorktown),再加上已经在约克镇城外的拉法耶特的人马,总人数将近两万人。而城里康华利将军的英军只有七千人。自战争开始以来,革命力量第一次占了绝对优势。这一仗再打不好,华盛顿可真是没脸见人了。其实,约克镇战役对华盛顿来说是个“意外”,因为他从来没想到,“独立战争”竟然会在他的家乡弗吉尼亚落下帷幕。就在一个月前,他还确信,最后的战场在纽约,他做梦都想夺回这座曾让他蒙羞的城市。可是,机缘巧合,战争完成了一个本垒跑,把它的英雄带回梦开始的地方。

那么,一直念念不忘纽约的华盛顿是怎样做出南下的决定的呢?这完全拜他的法国盟友所赐。1781年5月,华盛顿与法军总司令罗尚布伯爵(Comte de Rochambeau)在康涅狄格会面,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说实在的,华盛顿真不愿跟法国人打交道(拉法耶特除外),他就不爱看法国人那股子自恋劲儿。可是没办法,他必须收起自尊,尽最大努力哄盟友开心。幸好,罗尚布跟前几位法国将军不同。他比较谦虚,也很有政治头脑。不管怎么说,华盛顿是北美所有武装力量的总司令,法军名义上也要听从他的调遣。罗尚布一点也不想挑战华盛顿的权威,处处给华盛顿面子。他说:“我不是来做统帅的,我是来为您服务的。”

到1781年,美法联盟已走过四个年头。这期间,美法所有的联合军事行动都以失败告终。路易十六本以为美法联手可以迅速结束战争,没想到拖来拖去,旷日持久,法国财政深陷泥潭。如果再没起色,他就打算洗手不干了。他告诉罗尚布和法国海军上将德·格拉斯(Admiral De Grasse),再给美国人一次机会,成不成的,就这最后一哆嗦了。要是美国人还不争气,咱就拜拜吧。碰上这样的盟友真是累死人。

华盛顿坚持要与法军联手进攻纽约。罗尚布有四千人,华盛顿有大约六千人,正在西印度群岛的格拉斯有30艘军舰外加三千陆军官兵,这些加起来已经超过了纽约城里英军的人数,华盛顿觉得这一仗还是有把握的。罗尚布不赞成华盛顿的计划。纽约是英军总司令部所在地,防守非常严密。特别是法国海军,几次与英国海军交手都没占到便宜。海军是路易十六的心肝宝贝,罗尚布和格拉斯可不想为了美国把家底毁了。要打可以,但不能在英军力量最强大的纽约。

罗尚布虽然有不同意见,但他很照顾华盛顿的情绪,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他说,咱们先看看克林顿的动静再说,而且,我也左右不了海军,还是由格拉斯将军决定海军的行动吧。没多久,英军总司令亨利·克林顿决定抽调南方的英军增援纽约。与此同时,格拉斯也决定从西印度群岛直接驶往切斯比克湾,因为那边英军力量比较薄弱,法国海军的优势很明显。如此这般,纽约已可望不可及。放弃纽约让华盛顿很失望,但他随即调整心态,面对这个新的抉择。

美法联军的行动计划是这样的:法国海军控制切斯比克湾,封锁詹姆斯河的出海口,断了康华利从海上出逃的念想。与此同时,华盛顿和罗尚布率军南下,围困约克镇,迫使康华利投降。这个计划若想成功,有三个先决条件:一,法国海军必须击败英国海军,控制出海口,否则,一切都是枉然;二,海军和陆军要有完美的配合,任何一方不能按时到位都会让计划泡汤。而且,格拉斯必须在10月15日之前离开切斯比克湾返回西印度群岛,再迟就可能遇上飓风。也就是说,海陆军联合作战的时间只有一个月。三,陆军长途奔袭,不但要神速,而且要保密。如果英军得到消息,克林顿及时增援康华利或康华利提前撤出约克镇,那大家就都白忙活了。

做到这三点实在是太难了。美法前几次军事合作都败得很惨,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互不信任,无法协调作战,不是你说话不算数,就是我行动慢半拍,怎么也凑不到一块儿去。现在,双方三位主帅凑在一起,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格拉斯已经出发,驶往切斯比克湾。华盛顿和罗尚布也已在纽约上州会合,拔营起寨,准备南下。现在的问题是,怎样瞒天过海,让纽约城里的克林顿相信,他们的目标仍然是纽约而不是弗吉尼亚?

要想瞒过克林顿,先得瞒过自己人。大陆军和法军的官兵,除少数高级将领外,所有的人都被告知他们要去打纽约。华盛顿和罗尚布让部队分批走,绕道走,避免大规模的行动,同时在纽约州的大本营留一些人,故意让马车进进出出的,好像很忙。他们放出风去,说联军就要攻打纽约了,得赶紧做准备。这一通忽悠还真管用,克林顿一点也没察觉敌人的真实意图,光忙着加强纽约的防卫了。

联军8月21日开始南下,直到9月1日,克林顿才得到确切消息。那时,格拉斯的军舰已经快到切斯比克湾,而美法的陆军已接近费城。不管从陆上还是海上,追是追不上了。克林顿做了个看似错误却也不无道理的决定:他让康华利坐在约克镇别动,等着皇家海军从纽约南下去救他。他认为,如果康华利离开约克镇,那他得先跟拉法耶特打一仗,必有损失。就算冲出来,拉法耶特肯定会追着他跑,外面迎头又会遇上联军的大部队,腹背受敌又无险可守,结果将是又一个萨拉托加。还不如老老实实呆在约克镇等援军。只要英国海军把法国海军打跑,康华利就高枕无忧了。但是,克林顿又磨磨唧唧地搞不定什么时候派援军和派多少援军,一是他怕纽约过于空虚,二是他和康华利本就不和,两人总闹别扭,以至于不能很好地协调。

克林顿的犹豫给了美法联军机会,可这机会却差点打了水漂。大陆军走着走着忽然走不动了,因为华盛顿遇上了拉法耶特曾遇上的难题。大陆军主力大多是北方人,大热天儿里本来就不愿去南方打仗,何况他们有好几个月没领到工资了,满腹怨言,哪有心思赶路?从纽约到弗吉尼亚足有400多英里(大约650到700公里),你让人家饿着肚子顶着烈日行军,口袋里没点干货,谁给你干?

华盛顿当然明白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的后果。他派人火速去找大陆会议财务总长罗伯特·莫里斯要钱,莫里斯差点把自己卖了也没凑够数。华盛顿实在没辙了,很不好意思地来找罗尚布。罗尚布非常大方,马上从路易十六给他的钱匣子里拿出三万里弗尔(后来的法郎)交给华盛顿,让他先解燃眉之急。大陆军将士太久没见过真金白银了,个个眼睛放光,全军上下欢欣鼓舞,那脚底下也跟着生了风,行军速度立刻快了好几倍。华盛顿对罗尚布的感激自然不用说,但他心中的苦涩又有谁知呢?

九月中,联军进入弗吉尼亚。华盛顿徇了点小小的私情。他离开大部队,只带了一个助理,快马加鞭,奔向阔别六年的弗农山庄。六年来,这片让他魂牵梦系的土地一直是他军旅生活中最温柔的牵挂,是他最强大的精神慰籍。他一有机会就写信给管家,告诉他哪块地该种什么,打下粮食往哪卖,新扩建的餐厅怎样装修,等等,好像他从没离开过。他也知道,很多信根本到不了管家手里,但就算做做白日梦也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华盛顿到家后的第二天,美法联军的高级将领们也来到弗农山庄。华盛顿大宴宾客,以丰盛的美食酬谢他们为战争做的牺牲和贡献。大伙都吃得兴高采烈的。对很多法国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一个北美大种植园主的生活。有的觉得庄园好漂亮,有的觉得一个人拥有这么大片土地在欧洲很难想象,也有的觉得房子很大但不够奢华。在温馨快乐的说说笑笑中,在波多马克河畔的田园风光中,将军们享受着大战前的最后一刻安宁。

在约克镇的查尔斯·康华利将军可没那份闲情逸致,他正焦急地等待着皇家海军的舰只。九月初,远处终于出现了军舰的影子。望穿双眼的英军士兵立刻欢呼起来,康华利也高兴地走出指挥部眺望着由远而近的点点白帆。可是,望着望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战士们的欢呼声也渐渐消失了。那船上飘扬的不是英国皇家海军的旗帜。法军上将格拉斯的25艘军舰已率先到达詹姆斯河河口。此时,华盛顿和罗尚布还没到呢。自美法联盟开始一来,法国海军第一次提前到位。

9月5日,法国舰队与从纽约赶来的英国舰队展开激战,这就是“切斯比克之战”(Battle of Chesapeake),或“弗吉尼亚角之战”(Battle of Virginia Cape)。英军由塞缪尔·格雷弗斯(Samual Graves)和塞缪尔·胡德(Samuel Hood)率领,共有19只军舰。风向对英军有利,但他们匆匆忙忙赶来,喘息未定。法军早已摆好架势,严阵以待。最重要的是,法军在火力上占绝对优势。格拉斯的旗舰“巴黎号”(Ville de Paris)有110门炮,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军舰。其余24艘船上,每一艘都有64门至80门炮,另外还有6艘快艇。英军大炮比法军少很多。在海战中,火力优势往往决定战果。战斗在下午四点打响,两个小时后,英军鸣金收兵,那时,他们已有5艘船受伤,一艘沉没。法军只有两艘受伤。格雷弗斯和胡德只好调头返回纽约。

本来,英国海军天下第一,但这次来的不是最强阵容,而法国却是“全明星”出列。这也表明当初避开纽约是英明的决定。这次海战后,法军完全控制了切斯比克湾,切断了英军的海上通道。康华利只能独自面对大陆上的美法联军了。

格拉斯把英国人打跑后,在詹姆斯河口停靠,让船上的三千陆军官兵上岸,与拉法耶特的三千大陆军会合。拉法耶特来见格拉斯时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他担心格拉斯嫌他年轻,不信任他。没想到,见面后,格拉斯说:“我听说华盛顿将军很信任你,那么,我也愿意信任你。这三千人归你了。”拉法耶特高兴得都快上天了。他的队伍一下子增加到六千人,即使华盛顿一时半时到不了,他也能和康华利较量一番。拉法耶特立刻下令封锁进出约克镇的所有通道。

9月17日,华盛顿和罗尚布终于赶到约克镇,他们登上格拉斯的旗舰,研究下一步的计划。格拉斯比华盛顿还高一点,他开玩笑说华盛顿长得太“袖珍”。华盛顿早已从拉法耶特那儿领略了多次“法式亲吻”,在格拉斯亲他的两颊时不再像以前那么尴尬,他甚至会还礼了。三人相谈甚欢,华盛顿特别赞赏法国海军的表现,他心里也确实羡慕得要命。他说:“没有决定性的海军,我们将一事无成;有了它,一切都是荣耀与尊严。”这句话后来成了美国海军的座右铭。华盛顿大概做梦也想不到,200年后,他的国家真的拥有了“一骑绝尘”的海军,总吨位数超过了排在她后面的13个国家吨位数的总和。
联军决定“围城”(Siege),但有一个问题:大陆军不知道怎样围城。在六年的战争中,大陆军总是被人围,从来还没围过别人(萨拉托加不是围城,是包围)。听上去,围城没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会不会的?其实不然。欧洲的经典做法是:在城市的外围先挖一道战壕做掩护,在打退了敌人之后,往前推进,再挖一道战壕,这样一层一层往里挖,包围圈越缩越小,直到攻进城市。看上去有点缺心眼儿,但这个打法最大的好处是伤亡少,因为有战壕掩护,不是强攻。历时约一个月的“约克镇战役”,美法联军投入将近两万人,一共战死88个,伤300,代价微乎其微。这挖战壕可就有学问了,应该挖多宽多深,战壕周围的护栏要怎样插,什么样的战壕用于进攻,什么样的用于防守,等等,这都需要专业的土木工程师设计。大陆军这帮“土包子”哪懂这个?只能听法国工程师指挥。尽管罗尚布礼貌周全,事事都跟华盛顿商量,但华盛顿心中暗暗惭愧,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次战役中,法军是主角,大陆军是配角。

10月1日,联军炮击约克镇并向前推进。10月6日,华盛顿象征性地挖开第一锹土,联军开始挖第一道战壕。战壕挖好后,炮火到位。10月9日,华盛顿亲自点燃第一声炮。从这时起,联军昼夜不停地轰炸约克镇。美法两家还比上赛了,看谁打得准。英军可倒霉了,被逼的连连后退。他们的炮火刚开始时还算猛烈,但毕竟没有后续力量,越打越弱。康华利早就派人向克林顿求救。他说:“如果你不马上救我出去,你就等着听最坏的消息吧。”但克林顿那边却迟迟没有回音。

到10月14日时,联军已经开始挖第二道战壕了。可是,英军的两个向外突出的据点(Redoubt)阻挡了联军的进展。它们是9号和10号据点,不把它们拔掉就无法靠近。华盛顿决定夜袭两个据点。法军攻9号,大陆军攻10号。这是个危险又光荣的任务,也是整个战役中唯一的一场近距离肉搏。在大陆军这边,所有的将军都想拿到这个展露身手的机会,但华盛顿毫不犹豫地它交给了拉法耶特,他认为拉法耶特是约克镇的第一功臣,这最后的荣誉属于他。

拉法耶特拿到任务,打算派他的助理领400百人上阵,却惹急了旁边一位军官,他说这不公平,应该我去才对。这个人就是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汉密尔顿不是华盛顿的助理吗?他怎么会在拉法耶特军中呢?原来,几个月前,他因一点小事跟华盛顿吵了一架,趁机“反出”华盛顿的“军事家庭”。这回跟着联军南下,编入拉法耶特的部队。

四年前,22岁的汉密尔顿来到华盛顿身边,不久就成了华盛顿的首席助理,他的管理天才让华盛顿觉得没有他吃饭都不香。所有送给华盛顿的文件都要先经汉密尔顿的手,由他决定轻重缓急再往上报,很多时候他直接代替华盛顿发号施令。当然,这都是华盛顿授权的,他太信任这位天才助理了。汉密尔顿工作效率特别高,事儿越乱他越高兴,因为这样越能显出他的才华。就像小说里的“耒阳县令”庞统一样,他经常口里说着,眼中看着,笔下写着,一会儿功夫就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公务,且样样得体。华盛顿有什么新主意的时候,刚刚嘟囔了一些不连贯的想法,汉密尔顿很快就能把它们变成切实可行的措施,而且比华盛顿想得更周密。难怪华盛顿爱他爱得发疯,连大陆会议的议员们都知道,大陆军总司令被他身边一个二十几岁的助理给搞定了。

但是,华盛顿太依赖汉密尔顿了,以至于忘了汉密尔顿也有自己的梦想。他的梦想就是驰骋沙场。他不愿老在华盛顿身边,更不想让别人认为他的成功是靠与华盛顿的私人友谊。他本来就是炮兵军官,每天盼着重返战场。他跟华盛顿提了很多次,要出去带兵,可华盛顿坚决不许,他认为汉密尔顿的笔比他的剑更有价值。所有的将军都知道汉密尔顿爱打仗,他们都愿帮他。有一次,拉法耶特带兵去罗得岛,临走前跟华盛顿要人,说想让汉密尔顿一块儿去。华盛顿一句话就断了他的念想:“我负担不起失去汉密尔顿的代价。”后来,格林将军去南方前也找华盛顿,说我那儿缺个上校团长,能不能让汉密尔顿去给我带兵。华盛顿的一番话把格林堵得哑口无言:我军中能冲锋陷阵的军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汉密尔顿只有一个。你要谁都行,就是不能要他。格林和拉法耶特都是华盛顿最爱的人,他们的面子也最大。他们都要不来,别人就甭试了。汉密尔顿的郁闷可想而知。这位未来的“联邦政府之父”、美国金融制度的设计者、《美国宪法》的奠基人,也许还没意识到他的存在对新国家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脑子好使,但华盛顿却看到了一个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国的旷世奇才,他要尽其所能把这个天才护在他的羽翼下。

除了汉密尔顿,华盛顿身边还有几个跟他很亲密的年轻人,比如拉法耶特和约翰·劳伦斯。但他们的关系不一样。他跟拉法耶特像父子,跟劳伦斯像叔侄。不管是父子还是叔侄,都是上对下的关系,华盛顿占绝对的主导地位,那两个也全心全意地崇拜他。但他跟汉密尔顿却像夫妻,还是先结婚后谈恋爱的那种,在磕磕碰碰中磨合着感情。华盛顿对汉密尔顿的爱显而易见,好像全世界都知道,就是汉密尔顿自己不知道。汉密尔顿不崇拜任何人,他想要的是与华盛顿更平等的地位。他跟其他人都很友善,大家都亲热地叫他“汉姆”(Ham)或“汉米”(Hammy)或“小狮子”,可他偏偏跟华盛顿亲不起来。他总是规规矩矩地称华盛顿为“阁下”(Your Excellency),华盛顿叫他“汉密尔顿中校”或“汉密尔顿先生”,听上去很生分。搞到最后,两人明明密不可分,却都绷着,连句贴心话都没有,你就见不到比这更纯的工作关系。

华盛顿越是抓住汉密尔顿不放,汉密尔顿就越想离开他,而华盛顿的坏脾气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他平时在公众面前控制得很好,从不乱发火,在妻子、亲友面前也很温柔。但脾气就是脾气,总要有发泄渠道,更何况每天都有那么大的压力。于是,他的助理们就要多担待一点了。自尊心超强的汉密尔顿渐渐地不能忍受他的老板的“无理取闹”,他们时不时地吵两句,但一般吵完后两人互相道个歉就算了。但1781年2月的一次小小的争吵终于让汉密尔顿下定决心离开华盛顿。其实,刚吵完,华盛顿就后悔了,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错。他马上派另一个助理去汉密尔顿那儿转达歉意,但汉密尔顿不愿再回头。他坚决辞去华盛顿助理的职务。华盛顿满怀惆怅地看着与他朝夕相处了四年的助理离他而去。年轻气盛的汉密尔顿显然想给美国最有权势的人一个教训。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他应该,哪怕只有一次,为他的坏脾气感到懊悔。”

汉密尔顿离开了华盛顿,但没有离开大陆军。不久,他就开始不停地写信给他的前老板,要求带兵打仗。华盛顿被他缠得哭笑不得,他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大陆军决定南下后,汉密尔顿好像预感到这是最后一场大仗,再不去就没立功机会了。于是,他又给华盛顿送去一封信,信中附上当初大陆会议给他的“中校”军职的任命书。他说,这回再不让我去,你就把任命书收回吧,我不干了。也许华盛顿实在太喜欢汉密尔顿了,他不愿真的失去他。他决定让汉密尔顿带着纽约军团南下,归拉法耶特指挥。汉密尔顿高兴得翻跟头,真有点“鱼入大海,鸟上青天”的感觉。

这回袭击10号据点,汉密尔顿向拉法耶特请战,说他的军衔比拉法耶特的助理高,选择任务时有优先权。拉法耶特和汉密尔顿是在华盛顿身边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要在平时,其中一个但有所求,另一个定会全力以赴。可这次是去拼刺刀,谁也照顾不了谁。拉法耶特太了解汉密尔顿在华盛顿心中的位置了,万一有个闪失,他伤不起这个心,也负不起这个责。拉法耶特一犹豫,汉密尔顿就不干了,两人闹到华盛顿面前。最后,还是华盛顿拍板。这次行动由拉法耶特指挥,汉密尔顿上阵,劳伦斯接应。他深深地看着他心爱的三个年轻人,好像有很多话,但又无法开口,只说了一句:“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10月14日夜,汉密尔顿带着四百人悄悄地摸向英军10号据点。为防止走火,所有的枪都卸下弹药,只留刺刀。他们用斧头砍开据点的防护栏,一声呐喊直入敌营,展开激烈的肉搏战。汉密尔顿身先士卒,第一个往上冲。英军在惊慌中仓促应战。20分钟后,战斗结束。汉密尔顿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为他的军旅生涯画上完美的句号。与此同时,法军成功袭取9号据点。至此,康华利已无险可守。

三天后,10月17日,大陆军哨兵发现远处有一面白旗伴随着鼓声向大陆军阵地靠近。华盛顿立刻下令停止所有的火力射击。接着,一个英国军官出现了,要求见联军统帅。一个大陆军军官过去用白手绢把英国军官的眼蒙住,带他穿过大陆军阵地来到华盛顿和罗尚布面前。英国军官说,康华利将军希望停战两小时,商量投降条件。华盛顿同意了。他让约翰·劳伦斯和一位法国军官代表联军与英军谈判。康华利希望英军投降时能保留军人的尊严,举着战旗敲着战鼓走出约克镇。但劳伦斯拒绝了。他说,当初,查尔斯顿的大陆军投降时也有同样的要求,但克林顿一口回绝,让本杰明·林肯将军备受屈辱。这次我们也不能答应。华盛顿支持劳伦斯的意见,他告诉康华利,他给康华利的条件与当初克林顿给林肯的条件一样,那就是:无条件投降。当天下午,康华利接受了投降书上的所有条款。

1781年10月19日,美法联军在通向约克镇的大道两旁整齐地排列着,法军在左,大陆军在右,罗尚布和华盛顿骑在马上,分别站在各自军队的尽头。在指定的时间,英军列队走出约克镇,扛着枪穿过美法联军组成的“人墙”。他们的军旗卷得紧紧的,不能像往日那样随风飘扬。他们的红色军装整齐鲜明,与法军潇洒俊逸的白色军装交相辉映,别提多好看了。再看右边的大陆军,个个穿得跟叫花子似的,啥颜色都有。但他们昂首挺胸,一点也没自惭形秽的感觉。英军乐队演奏着一首英国民歌,叫《天翻地覆》(The World is Upside Down):

如果蜜罐追逐着蜜蜂
如果船儿上陆,教堂在海上漂浮
如果马骑着人,草吃着牛
如果猫儿被老鼠追逐
如果妈妈卖掉自己的婴儿
如果春夏颠倒,四季错乱
这世界已天翻地覆

据说,拉法耶特听到这首乐曲后,让大陆军乐队奏起“洋基进行曲”(Yankee Doodle),他想提醒英军,别光顾着发牢骚了,还是来听听我们胜利者的声音。

走在英军队伍最前面的是查尔斯·奥哈拉将军(Charles O’Hara),他是康华利的副将。康华利借口身体不适,没来参加投降仪式。这位战功卓著的伯爵大人无法接受这样的屈辱,他仍然不能相信伟大的国王陛下的军队会在阴沟里翻船。奥哈拉拿着康华利的宝剑走向罗尚布,拉法耶特一看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他赶紧凑在罗尚布的耳边说了几句,罗尚布微微点头。这时,奥哈拉已走到罗尚布面前,向他献上康华利的剑,说代表康华利将军投降。明摆着,英军宁可向法军投降,也不愿向大陆军投降。

罗尚布不接剑,头向华盛顿那边一侧,示意奥哈拉:你找错人了,他才是我们的总司令。奥哈拉没办法,又走到华盛顿马前,献上宝剑。华盛顿也不要,他说:既然康华利将军没来,你就把剑交给我的副将林肯将军吧。林肯接过剑,象征性地在手上拿了一两秒钟,又很礼貌地还给奥哈拉,这个礼仪就算结束了。这时,华盛顿看到林肯眼中闪烁的泪光,他轻轻地说:“林肯将军,请你下令接受投降吧。”林肯对奥哈拉说:“请你命令你的军队放下武器。”英军陆续走到指定地点,把枪扔到地上。虽有些情绪的发泄,但一切最终归于平静。投降仪式过后第二天,康华利礼节性拜访华盛顿。华盛顿宴请美、法、英三军将领,大家说说笑笑的,好像刚进行了一场友谊赛。随后,根据投降协议,康华利和英军军官乘船返回纽约,剩下七千士兵走进战俘营。

“约克镇之战”是“独立战争”最辉煌的胜利,也是最后一次大规模的战斗。七千英军放下武器,决定性地影响了英国政府的选择。此后,英美在巴黎开始了长达两年的和谈,斗争从战场转向谈判桌。约克镇的消息让整个北美像通了电一样兴奋,到处钟声齐鸣,张灯结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然而,此时的华盛顿正黯然神伤。就在大家欢庆胜利的时候,他和玛莎正坐在儿子杰克·卡斯蒂斯(Jack Custis)的病榻旁。

华盛顿和玛莎没有自己的孩子,但他们共同抚养了玛莎与前夫的一双儿女。华盛顿很爱那个女儿,但她十五岁时就去世了。杰克从小就很任性,玛莎又比较娇惯他,搞得华盛顿跟这个继子有点疙疙瘩瘩的。在过去的六年里,杰克没帮过华盛顿什么忙,但这次战役在弗吉尼亚,杰克主动要求到军中效力。华盛顿很高兴,他终于找到与杰克沟通的机会。没想到,杰克在军中得上“军营热”(Camp Fever),一病不起,竟而去世,年仅26岁。华盛顿匆匆忙忙回家,刚赶上见杰克最后一面。到此为止,玛莎失去了与前夫生的所有的四个孩子,华盛顿失去了与杰克再续父子情的机会。他和玛莎陷入深深的悲哀中。

料理完杰克的葬礼,华盛顿返回军中。格拉斯领着舰队回西印度群岛,华盛顿带着部分人马回纽约地区,继续与克林顿对峙。另一部分由安东尼·韦恩领着去南方加入格林将军的部队,南方各州的武装力量继续由格林统率。罗尚布在弗吉尼亚过完冬后回了康涅狄格的大本营。

现在,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华盛顿又要面对一场分离。约克镇战役后,拉法耶特向大陆会议请辞,要求回家探亲。华盛顿依依不舍地看着拉法耶特走远,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四年前,满脸稚气的拉法耶特来到华盛顿身边时还是个19岁的少年。如今,他已是23岁的男人,为美国革命立下不朽功勋。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天起,拉法耶特就像一缕阳光照亮华盛顿的生命。他的活泼、热情、浪漫,他的忠诚和情感,占据了华盛顿心中最柔软的角落,也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父爱。

11月中,拉法耶特在波士顿上船前夕收到华盛顿的信。他说,我不能不让你带着我最新鲜的友谊和思念离开,我对你的欣赏和感激已经变成依赖和爱。拉法耶特回信说:“我懂你的心,我相信任何距离都不会改变你对我的爱。我也一样,我对你的爱、尊敬和感谢无以言表。”听上去,两个大男人这么说话有点肉麻,但十八世纪的欧洲绅士说话写信都会多多少少带点玫瑰色,这是一种时尚,跟性取向无关。三年后,拉法耶特将访问美国十三个州,在弗农山庄与华盛顿重温友情。

失去了一个儿子又送走了一个儿子的华盛顿将继续带着他的军队熬过漫长的两年,新大陆千千万万的父母们也将继续面对痛苦的别离。在通往自由的道路上,男人不是孤独的行者,也不是唯一的战士。他们的身边是时时刻刻爱着他们、支持着他们的母亲、妻子和女儿,她们的牺牲和奉献与战场上的浴血奋战同样伟大。她们怎样用勤劳和智慧养育了新生的共和国?她们又怎样在成就自己父兄子侄的同时也成就了一个新的民族?请看下一个故事:记住女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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