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0年12月,纳森内尔·格林将军来到北卡罗来纳,正式就任大陆军南方部统帅,他成了大陆军的二号人物,地位仅次于华盛顿。南方部统帅好像是个倒霉催的职位。先是罗伯特·豪(Robert Howe),豪把萨瓦那丢了;接着是本杰明·林肯,林肯把查尔斯顿丢了;再后来是赫里休·盖茨,盖茨差点把整个南方都丢了。这一回,格林会不会把自己也丢了呢?
格林是北方人,从没到过南方,由他统率南方部,看上去有点不靠谱。但华盛顿绝对相信格林的能力,虽然格林并不完美。在四年前的“华盛顿要塞之战”中,格林判断失误,大陆军遭受严重损失,他为此痛苦不堪。可是,华盛顿对他的信任和依赖从未改变。在过去这四年中,格林几乎参加了大陆军所有的战斗,也参与了所有的重要决策,这位自学成才的将军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自信。格林也是大陆军中最有政治头脑、最有知识分子情节的将军。华盛顿经常让他代表大陆军去跟大陆会议“吵架”,格林对“度”的把握总是恰到好处,既维护大陆军的利益,又不得罪人,搞得那些政客们拿他没办法,还挺喜欢他。他在政治上的成熟也是华盛顿选中他执掌南方的原因之一。临行前,华盛顿嘱咐道:“到了南方就要靠你自己了,我恐怕帮不上忙。你一定要依靠南方各州。”
格林到达北卡的夏洛特(Charlotte)时,大陆军南方部基本上不存在了。正规军只有几百名,剩下的都是松散的民兵,加起来不超过一千人,而且没有任何物资供应的保障。格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南方各州政府联系,招募新兵,并着手建立有效的供给线。他多年的政治经验这回全派上了用场。在与各州打交道时,格林不卑不亢,耐心、谦虚、有礼,让大家觉得他坚实可靠又不咄咄逼人。南卡罗来纳、北卡罗来纳、弗吉尼亚都愿意帮忙,但她们都需要时间。英军统帅查尔斯·康华利将军可不想给格林那么多时间,他要趁着格林立足未稳的时候把他掐死。
康华利领兵逼近格林。以大陆军现在的实力,跟英军硬碰硬就是自杀。好在格林的脑子特别灵,他一看这形势,就放弃了那种“正规军打正规战”的念头。不久前,在北卡的“国王山”(Kings Mountain),北卡民兵利用英军行动缓慢的弱点,四处出击,切割包围,迫使一小股英军投降。虽然战斗规模不大,却是美国在南方的第一个胜利。格林从“国王山之战”中看到了“游击战”的威力,他决定,在没有聚集起足够的力量之前,继续采用游击战术,就像后人总结的那样: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有了战略,格林还需要帮手。他找的这个帮手可不是等闲之辈,他就是萨拉托加的四大功臣之一,丹尼尔·摩根(Daniel Morgan)(参看《美国的故事(40)-萨拉托加》)。有人说,如果不算本尼迪克·阿诺德,丹尼尔·摩根应该是大陆军中唯一的军事天才。华盛顿、格林、和其他的将军都很努力地“学”打仗,丹尼尔·摩根天生就会打仗,他在战场上的灵性是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
此时,44岁的丹尼尔·摩根住在他在弗吉尼亚的庄园。1779年,他以“背疾“为由退休,这个倒是不假,他的背确实很糟糕,疼起来要命。但一个公开的秘密是,他是因为大陆会议越过他提拔了别的将军而感到不满才退休的。赫里休·盖茨任南方部统帅的时候就想请摩根出山相助,但他拒绝了。盖茨在坎姆登惨败,整个南方几乎落入英军之手,摩根觉得他身体里那一团似乎已经熄灭的火又燃烧起来。格林的邀请再次唤醒了他心中久违的爱国热情。摩根振臂一呼,老部下新朋友纷纷来投,他挑选了一个神枪营,带着大伙来到格林面前。
有摩根相助,格林立刻觉得有了底气。他和摩根带着人数不多的队伍,展开了“独立战争”中南方战场的那幅经典画面:赛跑。大陆军在前面跑,英军在后面追。格林和摩根“牵着”康华利在南卡和北卡的丛林里兜圈子,让英军的供给线越拉越长,各地的小股民兵就专门袭击英军供给车队,以至于很多时候英军吃饭都成了问题。就在康华利累得直喘粗气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契机:格林决定与摩根兵分两路,他往北走,摩根往西。康华利认为,这是个致命的错误,因为在强敌面前最忌分兵。岂知格林是故意走这步险棋,因为他想让康华利也分兵。果然,康华利让副将班尼斯特·塔尔顿领一半人追摩根,他自己接着追格林。
26岁的班尼斯特·塔尔顿号称“血腥班”(Bloody Ban),他像摩根一样,也是个军事天才。他在坎姆登把盖茨打得落荒而逃,南方人对他谈虎色变(参看《美国的故事(46)-兵变与兵败》)。1781年1月16日,塔尔顿率领的一千多英军和保王党军队与摩根率领的大约一千大陆军和民兵在南卡的“牛栏”(Cowpens)地区相遇。本来,格林给摩根的命令是打游击,以消耗敌人的实力为主,尽量避免正面冲突。可是,摩根这一路上又聚敛了很多松散的民兵武装,队伍变得越来越强大。他认为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与塔尔顿正面较量。于是,摩根决定在“牛栏”打一场阵地战。
摩根心里一刻也没忘记盖茨的教训。盖茨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对军队的调配不当。他让最没经验的民兵对付康华利最强大的左翼军团,结果,民兵只开了一轮枪就四散奔逃,把盖茨的其他军团也冲散了。现在,摩根的队伍中就有这样一批又嫩又绿的民兵。他们从没打过仗,也没受过正规训练,战前热情高涨,一上战场就发毛,两轮儿枪后保证崩溃。摩根要怎样调度才能避免重蹈盖茨的覆辙呢?
首先,摩根让军队背靠“宽河”(Broad River),左靠帕克莱河(Pacolet River),也就是把自己的后面和左面都堵死了。民兵不是喜欢逃跑吗?这回你们谁都甭想跑。塔尔顿手下不留俘虏,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胜利或死亡。靠河列阵,也躲开了英军惯用的侧面袭击的战术。然后,摩根把军队分成三道防线:
第一道,也是最前面的一道,是最嫩的民兵。这个看上去跟盖茨犯的错误一模一样,因为英军一般最前面的兵力最强,攻击也最猛烈,民兵肯定得崩溃。但是,摩根告诉这些民兵:你们只打两轮枪,然后就撤到队伍的最后面去,剩下的事儿不用你们管了。这样一来,民兵的心理压力大大减轻,后面的队伍看到前面的民兵“按计划”逃跑时也不会惊慌失措。
第二道,是南卡罗来纳的作战经验比较丰富的民兵。他们将以更强的火力对付英军。这里面有很多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摩根让他们开枪时专拣军官打,甭怕耍赖皮。而且,摩根把他们安排在一座小山丘上,两边故意不设防,引诱塔尔顿攻山。这第二拨人抵挡一阵子之后,也将撤往两翼。
在第二道防线后面是第三道防线,也是战斗力最强的大陆军特拉华军团和马里兰军团。摩根认为,在经过前两道防线的打击后,英军应该已经伤亡惨重,他们早已处在“再而衰,三而竭”的状态。第三道防线的强大火力足以瓦解塔尔顿的战斗力。此时,隐藏在山坡后的摩根的预备队骑兵会突然杀出,从右面包抄塔尔顿,转守为攻。本来,塔尔顿手下最强大的也是骑兵,但此时,他的骑兵在仰攻山头时应该已经受挫,摩根的骑兵以逸待劳,居高临下,那效果还用说吗?
摩根的战术与“田忌赛马”是一个道理,先以己之最弱对付敌之最强,在耗尽强敌的体力之后,再以己之最强攻敌强弩之末,岂有不胜的道理?1781年1月17日的“牛栏之战”(Battle of Cowpens)完全按摩根的思路发生了。在北美战场所向无敌的塔尔顿一步一步走进摩根设计的圈套。当摩根的骑兵最终出现在疲惫不堪的英军眼中时,塔尔顿只做了一件事:逃跑。以前都是英军追着大陆军的屁股打,这回大陆军终于看到英军的屁股了。
“牛栏之战”使英军损失惨重,它是南方战役的转折点,打破了英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康华利说:“它是一系列不幸事件的开始,直到我们走向最后的失败。”丹尼尔·摩根的传奇故事是美国人津津乐道的话题。2000年,好莱坞大片《爱国者》(The Patriot)中的男主角(梅尔·吉布森饰)就是以摩根为原型,那个凶狠残暴的大坏蛋“塔文顿”是以塔尔顿为原型(虽然真实的塔尔顿并没那么十恶不赦),其他那些大人物,比如盖茨,康华利,格林,都是他们的“陪衬”。影片中的最后一战就是经过艺术加工的“牛栏之战”,视觉效果非常震撼。
“牛栏之战”后,摩根率部与格林重新会合。不久,他再次宣布退休,因为他的背疾又发作了,健康状况急转直下。格林带着感激和遗憾送走摩根,他将独自与康华利周旋。接下来的“游戏”是“奔向丹河”(Race to the Dan)。两军就像赛跑一样,看谁先到河边。一连串的失利使康华利认识到,英军辎重随行,行动过慢,给大陆军造成很多可乘之机。他决定甩掉“包袱”,让战士只带几天的口粮,加快速度,非抓住格林不可。
格林马上感觉到英军的变化,断定英军必然供给短缺。他一面加快自己的脚步,一面让各地坚壁清野,饿死英军。果然,康华利不但没追上大陆军,反而搞得自己又饿又累。他写道:“格林像华盛顿一样危险,我没有一晚上不担惊受怕。。。”2月14日,格林的队伍率先到达丹河(Dan River)。丹河是北卡罗来纳和弗吉尼亚的分界线。格林率部渡过丹河进入弗吉尼亚。他下令把沿岸所有的船只都置于大陆军的控制之下,康华利赶到时只能望河兴叹了。此时,英军的供给已极度匮乏,不得不往回撤,还要对付神出鬼没的民兵的袭扰。格林赢得了这场“比赛”,极大地消耗了英军的战斗力,为大陆军在南方的最后胜利奠定了基础。
大陆军在弗吉尼亚休养生息的时候,各地的民兵纷纷赶来汇合,格林的力量迅速壮大。一个月后,3月14日,格林认为他的实力已足以与康华利抗衡。他领着军队再次渡过丹河,返回北卡罗来纳。在北卡的吉尔福德(Guilford Courthouse),英军与大陆军摆开了阵势。这是格林与康华利第一次面对面。
格林在这次战斗中采用的战术与“牛栏之战”一模一样,却没能复制“牛栏”的胜利。首先,第一线的民兵往下撤时因慌乱引起混乱,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后面几个阵营的战斗力。第二,在双方进入肉搏战后,急于取胜的康华利竟然命令炮兵向人群最集中的地方开炮,也就是说,他已经不在乎杀死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了,只要把格林赶出战场就行。结果,大炮炸死的英军和大陆军一样多,但康华利的目的达到了。格林下令退出战斗,因为他不愿意把有生力量消耗在无谓的牺牲中。第三,即使康华利孤注一掷,格林如果肯像摩根那样把他的预备队骑兵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他还是有取胜的机会的。但格林舍不得,他选择了退却。
从后来的结果上看,格林的选择没什么错,他让敌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也保存了自己的实力。但从战斗本身看,格林显然缺乏摩根那种“天才的灵光”,他也没有摩根那股子“豁出去”的愣劲儿。一次战斗的胜负对他来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把康华利拖垮。按当时的规矩,在战斗结束时,战场在谁手中,谁就是胜者。所以,这一战算是英军胜。但是,这是个“虽胜犹败”的典型战例。康华利投入战斗的两千人马中,损失超过四分之一。一位英国议会的议员说:“如果再有几次这样的胜利,我们就完了。”
“吉尔福德之战”后,格林和他的将军们继续在北卡和南卡各地与康华利周旋,在接下来的几次战斗中重挫英军。最后,康华利终于受不了了,他对格林产生了由衷的畏惧。他决定,离开卡罗来纳,向北进入弗吉尼亚,从而踏上了英军的“覆灭之旅”。弗吉尼亚的大陆军主将是拉法耶特。格林了解拉法耶特的实力,也知道华盛顿不久将亲自领兵南下。所以,他把康华利“交给”拉法耶特处理,自己转向南方腹地,清除北卡、南卡、和佐治亚境内的保王党势力。到1781年中,除了萨瓦那和查尔斯顿两个港口以外,南方其它地区都在格林的控制之中。格林领兵一直驻扎在查尔斯顿附近,直到战争结束。后世的军事学家和历史学家对格林的南方战略评价很高,可以说,如果没有格林在南卡和北卡把康华利拖垮,美法联军在约克镇的胜利是不可想象的。
此时的格林堪称“南方王”,大陆会议划给他的“势力范围”南起佐治亚州北至特拉华河,这是当时美国最富裕的地区。南方各州都很感激他,奖给他大片土地。如果在旧大陆,坐拥半壁江山的格林若不“割据称王”才叫不正常。可是,格林做梦都没想过这回事,他对共和理想的忠诚从没动摇过。
1783年,美英《巴黎条约》正式结束了“独立战争”。华盛顿解甲归田,大陆会议两次邀请格林出任美利坚邦联的战争部长,但他拒绝了。他追随华盛顿的脚步,辞去所有的公职,回家务农,定居在佐治亚州奖给他的“桑林庄园”(Mulberry Grove)。可是,就在他憧憬着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时,1786年,44岁的格林因中暑突然去世。他的早逝让华盛顿痛彻肺腑,深深地沉浸在“我失朋友,国失栋梁”的悲哀中。如果格林不走那么早,联邦政府第一任战争部长非他莫属。以他的人品和威望,最终成为美国总统也是有可能的。
当初,格林苦苦支撑着大陆军南方部的时候,因供应短缺,他不得不以个人的名义向南卡的富商借贷,勉强维持大陆军的日常开销,这中间又受到不法商人的欺骗。战争结束时,格林债台高筑,大陆会议又拒不认帐。没办法,格林卖掉了他在罗德得州的全部家产,也卖掉了南方各州奖给他的大部分土地,只留下“桑林庄园”,这才勉强还请债务,但生活非常拮据。他去世后留下五个年幼的孩子,生活的重担全部落到妻子凯蒂(Caty)身上。
凯蒂比格林小12岁,她美丽动人,聪明活泼。在8年的战争中,她一有机会就去军营与丈夫团聚,大陆军所有的军官都喜欢她,华盛顿和妻子玛莎都是她的好朋友。格林去世后,华盛顿很关心凯蒂的生活状况,经常在经济上接济她,还把她的长女接到费城读书,为她付全部的学费。凯蒂每次拜访总统府,华盛顿都会亲自出门迎接,扶她下马车,还邀请她参加各种宴会、舞会,去剧院看戏。华盛顿南巡时两次到凯蒂家做客,在所有的公共场合都给足她面子。凯蒂非常坚强,也很有商业头脑,把“桑林庄园”打理得井井有条。
在华盛顿和其他人的鼓励下,凯蒂向美国国会申诉,要求补偿格林在战争期间为大陆军付出的所有费用。做为总统,华盛顿不便公开支持凯蒂,但他私下里给凯蒂出了不少主意。战争部长亨利·诺克斯为凯蒂整理申诉材料;财政部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为她查遍财政部的文件,寻找有利的证据,还亲自给她当法律顾问;凯蒂和格林的长子,乔治·华盛顿·格林(George Washington Greene),在法国受教育,所有的费用都由拉法耶特侯爵支付。正是在格林这些老战友的支持下,凯蒂走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
1792年4月,国会在经过多次听证后终于通过了一个法案,补偿格林在战争中受到的损失。国会的决议送到总统府,华盛顿一分钟都没耽误,马上签字使之生效。他说:“我以前签任何法案都没像今天这样心情愉快。”他终于可以告慰格林的在天之灵了。
1796年,凯蒂与“桑林庄园”的管家菲尼斯·米勒结婚,华盛顿总统夫妇亲自给她当证婚人,他们就像嫁女儿一样,分享着凯蒂的幸福和喜悦。
格林和凯蒂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让我们回头看看1781年的弗吉尼亚。格林像传“接力棒”一样把康华利“递给”了拉法耶特。在康华利眼里,23岁的拉法耶特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他根本就没把拉法耶特当回事。
拉法耶特将怎样对付康华利?他能成功吗?请看下一个故事:走向约克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