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故事(114)- 昭昭天命

“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这个词你也许不陌生,它是超级自恋的美国人为自己的“大陆主义”(Continentalism)和“扩张主义”(Expansionism)寻找的一个漂亮的借口。1803年的“路易斯安那购地案”一下子为美国人打开了通往西部的大门,世界忽然变得不可限量。“1812年的战争”后,大陆扩张成了最时髦的话题。“从大海(大西洋)到闪亮的大海(太平洋)”(From sea to shining sea),它似乎是上帝赋予美国人的不可逆转的神圣使命,好像他们要是不西进都对不起上帝的厚爱。从1815年到“内战”开始(1861)的这段时间因此被称为“昭昭天命的时代”(Age of Manifest Destiny),正是在这半个世纪中,美国完成了从大西洋到太平洋的扩张。

自从那激动人心的“建国年代”随着“国父”们远去,美国人就觉得少了点什么。既然药不能停,总要找点东西让大伙继续嗨下去,“昭昭天命说”(或称“美国天命说”)便应运而生。最早的“天命”理论似乎出自前国务卿、前总统约翰·昆西·亚当斯,他认为美国在北美的扩张是天命使然,这是他设计美西《跨大陆条约》(亚当斯-欧尼斯条约)和“门罗主义”的指导思想(参看《美国的故事(97)- 门罗主义》)。关于“天命”的说法自亚当斯起就甚嚣尘上,但真正鼓捣出“昭昭天命”这个词的可不是哪个政府官员,而是《纽约早报》的一位记者,他的名字叫约翰·奥沙利文(John O’Sullivan)。

1845年,奥沙利文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写道:“我们的昭昭天命就是获得和拥有上帝赐给我们的整个大陆,以此实行自由和自治政府的伟大实验。”奥沙利文的“昭昭天命”是覆盖整个北美大陆的,包括加拿大和墨西哥。是否切合实际不重要,重要的是感召力。但有趣的是,奥沙利文并不主张用武力占领北美大陆,他希望通过和平的购买来实现目标。正因如此,他反对美国政府为让“天命”变成现实而发动的“美墨战争”。

在经过民间的渲染和政客们的诠释之后,“昭昭天命”主要包括三个意思:一,美国人的道德高标准。除了民主、自由这种制度上的优势,还有个人品质的修养。这与当年清教徒建立“山顶上的城市”(“山巅之城”)的理想一致。美国人总觉得自己的道德水准高于旧大陆的人们,所以,得到上帝的眷顾是应该的。二,把美国的领土和价值观扩张到整个新大陆,为全世界树立榜样。三,天命来自上帝,势不可挡。

但是,这个“天命”并不是所有人的“美国梦”。信奉“昭昭天命”的基本上是“民主党”人,“辉格党”可不信这个“命”。“辉格党”认为,因扩张引起的战争,比如“美墨战争”,显然是不道德的,更不要说由此带来的奴隶制的扩张。在“辉格党”眼中,“昭昭天命”只不过是“民主党”哗众取宠和维护奴隶制的工具。“天命”论符合白人移民的利益,但对印第安人来说,它无疑是一场灾难。“血泪之路”和历届政府的印第安人政策使当时和后世的学者们不得不质疑:这到底是谁的“昭昭天命”?

当然,务实的美国人是不会凭空造一个“天命”的。太平洋之所以不再遥远,除了因为日新月异的“美国体系”,还因为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1844年5月24日,塞缪尔·莫尔斯(Samuel Morse)坐在位于国会大厦的最高法院会议厅里,用激动得发抖的手向50英里以外的巴尔的摩“巴尔的摩和俄亥俄铁路”(Baltimore and Ohio Railroad)火车站发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份电报。电报的内容是:“上帝创造了何等奇迹(What hath God wrought)!”从此,电报线和莫尔斯电码无时无刻不向世人炫耀着上帝在新大陆创造的奇迹。在那幅著名的反映“昭昭天命”的画作里,画家描绘的那个叫“哥伦比亚”(Columbia)的女孩(注:“哥伦比亚”是美国的人格化身),一手拿着书(科学),一手牵着电报线(技术),带领美国人一路向西,也把光明从东部引向西部。

今天,当人们说起“昭昭天命”时,他们自然而然地会想到一个名字。虽然他从来没在任何场合使用过这个词,但他似乎成了“天命”的化身,因为正是他让“天命”从梦想变为现实。他就是1845年3月4日入主白宫的第十一任总统詹姆斯·诺克斯·波尔克(James Knox Polk)。

詹姆斯·K·波尔克生于1795年11月的北卡罗来纳州,他的出生地与安德鲁·杰克逊的出生地仅隔20多英里,他一生的命运似乎注定与杰克逊的紧密相连。波尔克家是个大家族,拥有种植园和奴隶。詹姆斯是家中的长子,有9个弟弟妹妹。1806年,波尔克11岁时,父亲带着全家移民到田纳西的莫里县(Maury County),与此前已经移民至此的祖父、叔父及其他家庭成员会合。波尔克家族是莫里县最大的移民家庭,影响也最大,祖父和父亲都在县里任职。

波尔克是个很安静、很自律的孩子,但他身体不好,一直受尿道结石的折磨。他17岁时,父亲本来想把他送到费城就医,但走到半路看到儿子已奄奄一息,只好在肯塔基停下来,请当地的医生治疗。在那个用威士忌当麻药的年代,波尔克忍受了手术的巨大痛苦,总算挺过来了。但有人说手术很可能导致了他的不育(他没有孩子)。病愈后的波尔克变得强壮起来,父亲本来打算让他早早地接管家里的生意,但他坚持去上学。1816年,波尔克成为北卡罗来纳大学(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的学生。他是从二年级下半年开始上的,因为他此前受的教育足以让他跳级。他学习特别认真,脑子又聪明,颇有学者风范。1818年5月,波尔克以优异成绩毕业。

1819年,波尔克开始跟着田纳西最好的律师费利克斯·格伦迪(Felix Grundy)学习法律,格伦迪也就成了他的第一个人生导师。格伦迪不只是律师,他还曾是联邦众议员,后又成为田纳西的首席大法官,是田纳西最有影响力的政治人物之一。波尔克给他当学徒没多久就被推荐去田纳西议会当记录员,算是第一份公职。1820年,波尔克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父亲高兴得忘乎所以,也不知道是喝高了还是玩疯了,到最后,庆功会居然变成了在公共场所打架。于是,波尔克的第一个案子就是以1美元罚金的代价把老爸从警察局里捞出来。父亲为儿子感到无比骄傲,出钱给他建了第一个办公室和法律图书馆。

也就是从当律师的时候起,波尔克表现出了他的工作态度:一丝不苟,事必躬亲。这个特点一直伴随着他,不管当小职员还是当总统。往好处说,他办事你绝对放心;往坏处说,事无巨细必然会把自己拖垮。他后来就是生生被那短暂又高效的白宫岁月给累死的。波尔克做事时那股子极度认真和百折不回的劲头真的很吓人,再加上天生的书呆子气,连他的朋友都忍不住要嘲讽他两句。以叛逆、野蛮著称的山姆·休斯顿就开玩笑说:“波尔克是把水当酒喝的牺牲品”(当时的男人大多把酒当水喝)。另一个性情与休斯顿相似、后来成为“阿拉莫之战”的英雄的联邦众议员大卫·克罗基特(David Crokett),给人讲了他与波尔克相处的一件小事。有一次,他俩坐同一辆马车出行。波尔克喋喋不休地谈论他对田纳西州立法的一些看法和变革的设想,把克罗基特听得有点抓狂。克罗基特对波尔克说得那些不感兴趣也不懂,他只想聊聊自己的马,但波尔克还是很认真地征求克罗基特的意见。克罗基特只好很认真地不懂装懂,他看着波尔克的眼睛说:“我猜是这样的吧。”

虽然波尔克因做事认真而显得有点无趣,但他搞起政治来可是一把好手。像那个时代田纳西所有的“民主党”骨干人物一样,波尔克的政治生涯不可避免地与安德鲁·杰克逊连在一起。“弗吉尼亚王朝”结束之后,东部传统的政治势力受到来自西部的新兴势力的挑战。西部最杰出的代表是肯塔基的亨利·克莱和田纳西的安德鲁·杰克逊。克莱创建“辉格党”,杰克逊创建“民主党”,他们共同缔造了延续二十多年直到“内战”前夕的“第二政党体系”。杰克逊入主白宫的八年是美国政治深刻变革的八年,是新大陆从精英统治向大众民主过渡的转折点。尽管杰克逊离开白宫时指定纽约人马丁·范布伦接班,但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田纳西王朝”,他似乎觉得只有从田纳西走出去的人才会真正理解和延续他的理想。本来,田纳西的政治新星是山姆·休斯顿,但休斯顿因女人的问题被迫远走他乡(参看《美国的故事(111)- 乌鸦》),后来在德克萨斯创造了自己的辉煌。那么,另一个田纳西子弟波尔克(他比休斯顿小两岁)怎样实现“老核桃树”的意愿呢?

说起来,杰克逊与波尔克家很有渊源。因为波尔克家族在莫里县势力很大又是坚定的“民主党”人,杰克逊自然要拜会这些支持者。他经常到波尔克的祖父、父亲家做客,与波尔克相熟也就不奇怪了。更重要的是,杰克逊与波尔克未来的岳父乔尔·柴尔德里斯(Joel Childress)是铁哥们儿,他们都是当初从北卡罗来纳移民来田纳西的。柴尔德里斯的女儿萨拉·柴尔德里斯(Sarah Childress)和她的兄弟姐妹们都把杰克逊和他妻子瑞秋叫做“安德鲁叔叔”(Uncle Andrew)和“瑞秋婶婶”(Aunt Rachel),杰克逊称萨拉为“女儿”,关系极为亲密。

年轻的波尔克满怀理想和抱负,只当个律师远远不能满足他的野心。他想从政,但怎样迈出第一步呢?很自然地,他跑到杰克逊家请教。杰克逊说,从政的第一步是找个好媳妇儿。波尔克问:你有没有人选?杰克逊说:“这个女孩永远都不会给你惹麻烦。她富裕的家庭,受教育水平,健康,外貌,都无与伦比。你认识她。”波尔克脱口而出:“你是说萨拉·柴尔德里斯?我马上去追她。”

其实,波尔克早就钟情于萨拉,他根本不必由杰克逊推着去追。他们在1819年相识时,波尔克24岁,萨拉16岁。她没有那种让人一见倾心的美貌,但她受过正规的教育,能说会写,聪明、干练、活泼、外向,有担当,有气质,有爱心,是波尔克最需要的类型。萨拉往波尔克身边一站立刻就能为刻板、严肃的波尔克平添几分魅力,她将是一个政治人物最理想的伴侣,也将是一位出色的第一夫人。波尔克被萨拉独特的魅力吸引,只是羞于启口。被杰克逊一鼓励,他胆子就大了,鼓足勇气表白。1824年1月1日,28岁的波尔克和20岁的萨拉结为夫妻。那盛大的婚礼和两家分别举办的豪华宴会都清楚地告诉人们,这对年轻人正在步步高升。同样正在步步高升的,还有年轻的美国。

1824年,波尔克当选田纳西州议会议员。这一年,他和其他“民主党”人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到总统大选中,为他们的候选人安德鲁·杰克逊造势。但结果是,约翰·昆西·亚当斯在亨利·克莱的支持下赢得了白宫。失望的“民主党”人立刻掀起铺天盖地的关于“腐败的交易”的宣传,誓报此仇。波尔克也决定从“地方”走向“中央”,竞选联邦众议员。

1825年,波尔克开始竞选众议员。很多人觉得,他只有29岁,太年轻了,难当重任。但“老核桃树”杰克逊可不这么看,因为他自己当年竞选众议员时也是29岁。波尔克在竞选中展示了出色的口才和领袖气质,杰克逊的支持让他如虎添翼。他顺利当选。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波尔克与杰克逊之间的亲密关系和他们高度一致的政治观点,波尔克毫无疑问是“老核桃树的孩子”(Old Hickory’s Boy)。既然如此, 那个“小核桃树”(Young Hickory)的绰号也渐渐成了波尔克的标签。

波尔克来到首都华盛顿。他也许没想到,他在众议员的位置上一干就是14年。从1825年到1839年,他连续当选7届(每届任期两年)。在第4届和第5届任期中,他担任众议院财务委员会主席,这是手握全国钱袋子的要职,最后两届他当选为众议院发言人(多数党领袖)。本来,众议院发言人不是个特别重要的岗位,主要管维持会议秩序。但自从1811年亨利·克莱当选发言人之后,这就成了个呼风唤雨的职位,也成了所有的众议员都想争的职位。可见,工作不分高下,就看是谁在做。一个人的创造力能让任何看似平庸的岗位变得风生水起(注:今天的众议院发言人是总统职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仅在副总统之后)。波尔克能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坐上发言人的位子,足以证明他的能力。

波尔克在众议院的14年也见证了杰克逊和“民主党”的一路凯歌。1828年,杰克逊以压倒优势当选为第七任总统,并于1832年连选连任。波尔克是杰克逊在国会中最坚定的支持者,推动和捍卫了杰克逊所有的政策。但是,1839年,也就是杰克逊卸任总统两年之后,波尔克决定不再谋求连任。看上去有点可惜,但他此举是为了更大的目标。不管多么风光,美国政坛似乎有一个打不破的魔咒:众议院发言人与总统宝座无缘。无论是通过选举还是顺位继承,从来没有人从众议院走进白宫,克莱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这个魔咒至今有效。事实上,有史以来唯一曾当过众议院发言人的总统就是波尔克,他也不是从众议院直接当选的。他离开众议院的一个重要原因显然是对这个魔咒的顾忌。不信邪不行啊。

离开了众议院的波尔克瞄准了田纳西州州长的位子。这个一州之长是对以后成为联邦的行政权之首的最重要的铺垫。波尔克势在必得,但这一次的难度比竞选议员大多了。议员代表某一个选区,比如,波尔克代表他的家乡县。邻里乡亲都认识,他家势力又大,当选不算太难。但州长需要全州人民的认可。在那个没有电影、电视、电台、电脑、互联网的年代,这意味着候选人要一个县一个县地走,一拨人一拨人地见,一个手一个手地握,每天几个小时的演讲,外加与对手辩论,出席各种活动,在精疲力尽的一天之后,晚上还要花好几个小时给选民回信,答复他们的问题。这种真正的“草根民主”是技术活,更是体力活,一场竞选能扒三层皮。整整小半年马不停蹄地奔波,别的候选人还找人代理很多事,偏偏波尔克那个认真劲儿容不得别人插手,什么都要自己来,一副作死的架势。幸亏萨拉帮他处理很多信件和文件,减轻他一些负担,但她非常担心他的健康。好不容易到了1839年8月1日,投票日,田纳西人以高度的政治热情回报了候选人的付出。89%的选民(21岁以上的白人男子)走向投票箱,波尔克以不到三千张选票的微弱多数战胜了“辉格党”候选人,赢得了州长的职位。

现在,波尔克开始打白宫的主意了。但是,此时的他只有44岁,资历尚浅,他前面排着一大堆“民主党”元老呢。1837年3月,马丁·范布伦就任总统。紧接着,经济危机爆发了,“民主党”威信扫地,在1840年大选中惨败。如今,“民主党”最重要的任务是在1844年大选中夺回白宫。对于1844年的大选,呼声最高的是前总统马丁·范布伦,虽然还没正式提名,但大家都觉得非他莫属。既然总统候选人基本定了,其余的人都卯着劲儿争副总统候选人。谁当上副总统,谁就可能是1848年的总统候选人。波尔克就是那些争当副总统的人之一。

可是,波尔克的“副总统梦”却接二连三地遭到打击。1841年,波尔克竞选连任州长。这一次,幸运之神眷顾了他的对手,波尔克以三千张选票的劣势败选。1843年,波尔克第三次竞选州长,再次以三千多票之差败选。连着两次失败,波尔克真的开始怀疑人生了。难道他的政治生涯到此为止了吗?他已经尽了全力,但田纳西的选民看样子已抛弃了“民主党”。在“老核桃树”的家乡都赢不了,还能指望赢得美国?波尔克这么拼命地竞选就是为了能当上范布伦的副总统。此前,他试过好几次口风,但范布伦就是不表态。波尔克明白,范布伦需要的是一个有号召力的助手。他这样一败再败,显然没法帮范布伦赢得西部的选票,范布伦要他何用?尽管如此,波尔克仍然在所有的场合忠诚地支持范布伦。

接下来,波尔克连做梦都没想到的事发生了,它不仅改变了波尔克的命运,也改变了美国的命运。这个戏剧性的变化来自那个我们在前面的故事中讲过地方:德克萨斯。到1844年,德克萨斯与美国合并已经是所有的美国人最关心的话题,两党的候选人再也无法像1840年那样回避它了。1844年5月1日在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召开的“辉格党”代表大会上,亨利·克莱被提名为总统候选人,这是他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竞选总统。“民主党”代表大会还没开,但大家早已认定是范布伦。于是,选民们关于德克萨斯的问题被送到这两位面前,他们必须在报纸上表态。

克莱和“辉格党”一向反对与德克萨斯合并。原因我们以前讲过了,一是害怕奴隶制扩张导致联邦的分裂,二是害怕引起与墨西哥的战争。这个一点也不奇怪,“辉格党”的原则之一就是道德感和正义感,这是他们反对奴隶制、反对美墨战争的原因。曾几何时,年轻的克莱是那只一心要吞并加拿大、带头挑起“1812年的战争”的“战鹰”,如今却变成了“和平鸽”。克莱变了,可能是因为他老了,但范布伦的观点还真有点莫名其妙。他当总统的时候一口回绝了德克萨斯的合并请求,这也许有情可原,因为当时连杰克逊也不敢贸然行事。但事到如今,作为资深“民主党”人,他应该明白,“民主党”最主要的支持者,南方和西部的农民,都是狂热的扩张主义者,信奉“昭昭天命”,他们不会支持一个反对与德克萨斯合并的候选人。然而,范布伦忽视了这一点,仍然反对合并,理由跟克莱的几乎一样。也许他觉得自己反正要被提名,两党候选人都反对合并,选民们也没办法。于是,无巧不巧,克莱和范布伦反对与德克萨斯合并的信居然在同一天,1844年4月27日,出现在不同的报纸上。“辉格党”那边倒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民主党”可炸了锅。5月11日,刚刚拜访过杰克逊,赶了50英里路回到家的波尔克,还没进门就收到两封急信,要他立刻返回杰克逊家。

范布伦在报纸上的言论把杰克逊气疯了。观点如何先不说,范布伦在发这通高论之前没征求任何“民主党”领袖的意见,特别是,没征求杰克逊的意见。此时,77岁的杰克逊垂垂老矣,卧病在床,但他的脑子比62岁的范布伦清醒百倍。他早就看到主流民意对扩张的渴望,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愿带领美国走向太平洋,谁就应该是“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谁能撩动选民们的万丈豪情,谁就能入主白宫。克莱反对德克萨斯让杰克逊高兴坏了,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大礼。没想到,范布伦却不识好歹,真要坑死“民主党”。“老核桃树”当机立断,决定干掉范布伦。谁代替他呢?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舍“小核桃树”其谁?波尔克可是出了名的扩张主义者,前几天还在报纸上坚决支持与德克萨斯合并,他才配领导美国。

5月12日,波尔克风尘仆仆赶到杰克逊的庄园。只见杰克逊精神矍铄,可能让范布伦气得连病都没了。他对波尔克和几个亲信说:“德克萨斯必须是我们的!俄勒冈(Oregon)也是!”然后,他向大家合盘托出推举波尔克的计划,就像他八年前离开白宫时对萨拉·波尔克说得那样:“王杖早晚要回归田纳西,而你应该是王后。”

别人听了犹可,波尔克傻了。我?有没有搞错?忘了九个月前的事了?州长我都选不上,你现在让我选总统?小弟这次只想当副总统,四年或八年后再当总统不迟嘛。杰克逊可没耐心听波尔克打退堂鼓,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反正杰克逊豁出去了,他要用最后一线生命亲自指挥此生最后一场战斗,他不仅要实现自己的跨大陆梦想,还要让他最爱的朋友登上权力的顶峰。波尔克一看这情况,那就硬着头皮上吧。杰克逊如此这般布置了一番,几个亲信心领神会,依计而行。

1844年5月27日,“民主党”代表大会在巴尔的摩召开。大部分代表还以为会毫无悬念地提名范布伦为总统候选人,然后拍屁股回家,岂不知那风平浪静下早已暗流涌动。范布伦、波尔克、及另外几个有可能被提名为总统、副总统候选人的都没到场,因为政客们依然保持着“绅士”风度,不兴自卖自夸的。

大会讨论的第一个问题就显出矛盾来了。这个问题是:总统候选人的提名是只要简单多数就行呢还是必须三分之二多数?若只要简单多数,范布伦稳拿,这个选择对他最有利;若三分之二多数,那就不一定了,咱走着瞧。三分之二的要求是历届的规矩,“民主党”的骨干们可不想破了这一条,更何况这是阻击范布伦的关键武器。范布伦的支持者争取了半天无果,大会决定维持三分之二的要求。参加会议的代表来自各州,共266人。简单多数是134票,三分之二多数是177票。谁拿够177票谁就是总统候选人。你也许会问,如果到最后死活都没人拿到三分之二多数咋办?那么,代表大会只能放弃提名,改由各州提名。那就热闹了,每个州都可能提名不同的人,很可能三四个或更多的“民主党”候选人参加大选,就像1836年那样,自己就把自己的选票分撒了,不可能与“辉格党”抗衡。这无疑将是一场灾难。

下面开始投票。第一轮投票结果是:纽约的范布伦146票,密西根的路易斯·卡斯(Lewis Cass)83票,肯塔基的理查德·曼托·约翰逊(Richard Mentor Johnson)24票,剩下的13票分散在其他4位候选人中。没有人过三分之二。范布伦的优势很明显,似乎再使使劲儿就行。但是,反范布伦的力量开始发力了。事实证明,146票是范布伦能得到的最高票数。请看下面几轮结果:

第二轮:范布伦127票,卡斯94票,约翰逊33票,其余12票3个人分。

第三轮:范布伦121票,卡斯92票,约翰逊38票,其余15票3个人分。

第四轮:范布伦111票,卡斯105票,约翰逊32票,其余18票2个人分。

第五轮:范布伦103票,卡斯107票,约翰逊29票,其余27票2个人分。

第六轮:范布伦101票,卡斯116票,约翰逊23票,其余26票2个人分。

第七轮:范布伦99票,卡斯123票,约翰逊21票,其余23票2个人分。

大伙投票投得快要死掉了,这要到啥时候是个头?不过,以上数字至少说明,范布伦的支持者越来越少,卡斯的支持者越来越多,大有取代范布伦之势。但是,卡斯是范布伦的死对头,不招人喜欢。范布伦的铁杆粉丝们即使最后不能让自己心仪的候选人上位,也绝不会把票投给卡斯。怎样把范布伦粉丝的选票拿到手成了其他竞争者取胜的关键。所有的代表都看出来了,此时,他们需要一个折中的人选,一个“人畜无害”的第三者,特别是,一个范布伦和他的支持者愿意接受的人。伴随着一轮轮的投票,一场场“地下交易”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田纳西代表与纽约和马萨诸塞代表频繁地协商,达成一个基本共识:无论如何不能让卡斯得逞。至于由谁替代范布伦,貌似特别无辜、一直声称支持范布伦的波尔克开始浮出水面。

于是,在各种暗箱操作之后,在第八轮投票之始,看似跟田纳西八杆子打不着的新罕布什尔州忽然提名田纳西人詹姆斯·K·波尔克。乍一听这名字,很多代表的第一个反应是:谁是詹姆斯·K·波尔克?但知情人都清楚波尔克与杰克逊的关系,他们大喊着“小核桃树!”不管人们认识不认识他,波尔克名字的出现就像一股清流,立刻改变了会场的气氛。剑拔弩张变成欢呼雀跃,大家似乎看到了走出死局的路。先看第八轮投票的结果:范布伦104票,卡斯114票,波尔克44票,其余4票2个人分。看出波尔克的敛票能力了吧?再有几个大州的支持就成了。

在第九轮投票之前,纽约州和弗吉尼亚州的代表们暂时退出会场,各自开内部会。投票开始没多久,弗吉尼亚代表返回会场,宣布把所有的选票投给波尔克。接着,纽约州返场。此时,弗吉尼亚代表还在台上没讲完话呢,纽约代表走上去站在他身边。弗吉尼亚人刚说完,纽约人就接茬说:“我们纽约从来都是与弗吉尼亚并肩战斗。”纽约州把所有的选票给了波尔克,同时宣布纽约人范布伦退出竞选。这就是第九轮的结果:范布伦2票,卡斯29票,波尔克231票(超过三分之二),卡尔霍恩2票,1票弃权。那些零星的选票在看到结果后进行了调整,最后的结果是:波尔克266票,以全票当选。

代表大会的结果也许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以至于波尔克被媒体称为“黑马”(Dark Horse),他也是美国大选史上第一匹“黑马”。但这个结果一点也不出乎大片的幕后导演杰克逊的预料。消息传来,杰克逊写信给萨拉·波尔克说:“女儿,我会送你进白宫,哪怕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1844年的大选是史上最激烈的大选之一。“辉格党”与“民主党”针尖对麦芒,没有任何共识,简直让人觉得如果一方赢了另一方就要武装起义似的。“辉格党”还是老调子:一,保护性关税;二,重建中央银行;三,继续“美国体系”。不用猜就知道“民主党”说什么:一,低关税;二,不要中央银行,建立独立国库;三,反对“美国体系”,保护州权。在此之上,“民主党”还有个“辉格党”没有的目标:扩张扩张再扩张,一直扩到太平洋。德克萨斯是美国的!俄勒冈是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好吧,加利福尼亚是墨西哥的,但不能保证永远是墨西哥的噢!

这次大选还有个特别有趣的现象,就是两党的候选人都声称:如果当选,只任一届,绝不谋求连任。这事儿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就算不想连任也不能说出来,没有哪个政党愿意提名一个只想干四年的候选人。你还没开始当总统就成了“跛脚鸭”,谁还把你当回事?但在十九世纪,主动缩短任期是“绅士”的表现。首先表这个态的是克莱。这倒可以理解。克莱已经67岁了,身体又不好,他先过过瘾然后赶紧让位给党内的年轻人,这样反而容易得到大家的支持。但波尔克还不到49岁,他也跟着起哄却是为哪般?“民主党”这一脉从他们的“祖爷爷”杰斐逊开始就有悠久的连任两届的传统,杰斐逊、麦迪逊、门罗、杰克逊都当了两届,没人认为他们不绅士。波尔克做出只任一届的承诺可能是迫于克莱的压力,可能是为了取悦选民,也可能是因为他觉得一届足矣。事实证明,波尔克堪称“史上最高效的总统”,他在四年里做的事远超大多数总统八年的成就。他因工作太玩儿命在卸任总统仅仅三个月后就去世了,就算他想连任两届也不可能。这就是命。

应该说,“民主党”在1844年大选中有一定的优势,主要是那个“昭昭天命”的论调深合多数选民之意,即便不明说也心领神会。但这不意味着“民主党”能赢。别忘了,参选的还有一位第三党候选人,他是现任总统约翰·泰勒。泰勒在任期间积极推动与德克萨斯合并(参看《美国的故事(113)- 合并》),为自己赢得很多支持。泰勒本是“民主党”人,因看不惯杰克逊的霸道作风才改投“辉格党”的,当总统没多久就被“辉格党”开除。他骨子里仍是“民主党”人,他的主张也与“民主党”相似。他参选的主要目的是确保美国与德克萨斯完成合并,这也是确保他自己的历史地位和名誉的最重要的功绩。问题是,泰勒分走的选票基本上都是“民主党”的选票,自然削弱了波尔克的竞争力。泰勒不出局,波尔克赢不了。怎么让泰勒走人呢?波尔克深知自己道行太浅,搞不定泰勒。他赶紧去求一个人,只有这个人能让泰勒改主意。他就是杰克逊。

杰克逊除了本人与泰勒是老相识,他的几个得力干将都与泰勒交情很深,其中还有泰勒的内阁成员。杰克逊请泰勒的朋友转交他的亲笔信,给泰勒做工作:一,如果泰勒退出竞选,他和他的支持者将被热情地欢迎重回“民主党”怀抱;二,泰勒只有退出才能保全自己的名声和历史地位。事实很清楚,泰勒无论如何都赢不了。如果“辉格党”赢了,你以为他们会珍惜你的政治遗产德克萨斯吗?三,如果波尔克赢得大选,他保证完成与德克萨斯的合并。杰克逊在劝泰勒的同时也告诫波尔克和其他“民主党”人停止对泰勒的攻击,要向泰勒表达足够的善意,争取他的让步。幸亏杰克逊出马,个性倔强的泰勒还真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任何比杰克逊差一点的人物他都看不上,但杰克逊亲自求他算是给足他面子了。8月21日,泰勒宣布退出竞选。

现在,波尔克可以开足马力冲锋了。“辉格党”那边似乎一直不敢相信对手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孩子”,他们的竞选口号之一居然是“谁是詹姆斯·K·波尔克?”他们是在提醒选民,鬼知道波尔克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谁认识他?谁能相信他?瞧瞧我们的“圣人”亨利·克莱!他才是值得信赖的领袖!

选战的胶着和选票的接近可想而知。到11月,各州的结果渐渐出来了。波尔克暂时领先,得了134张选举人票,克莱105张选举人票。但是,别忘了,若想当总统,候选人必须得到超过半数的选举人票。想过半数必须拿到138张,那个决生死的州是哪个?也许你已经猜到了。像历届选举一样,这个州除了纽约还能是谁?如果纽约的36张选举人票给了克莱,他将以141比134获胜;如果给了波尔克,他将以170比105获胜。纽约本来是很倾向“辉格党”的,可是,克莱碰上了跟波尔克类似的问题:一位第三党候选人。这个候选人抢走5,107张普选票。猜猜波尔克比克莱多得多少普选票?5,106张。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第三党候选人,或如果“辉格党”也像“民主党”搞定泰勒那样搞定这位候选人,克莱有可能以一票之差击败波尔克。但是,这些“如果”没有发生。根据“胜者通吃”的原则,纽约的36票全部进了波尔克的腰包。“黑马”波尔克当选为第十一任总统。但是,令人尴尬的是,大获全胜的波尔克却输掉了他的家乡田纳西州。在过去的三年里,田纳西人三次向波尔克说“不”,你说他们得多烦他?此前还从来没有一位候选人在没搞定家乡父老的情况下搞定了全国人民。至今为止,也只有4位总统输掉了家乡州,除了波尔克,另外三位是:威尔逊(1916年,新泽西),尼克松(1968年,纽约),特朗普(2016年,纽约)。

波尔克出人意料的当选也许并不那么出人意料,人们更愿意相信这是天命使然。亨利·克莱的杰出和他对美国的贡献毋庸置疑,很多人对他始终没当上总统感到惋惜。但是,你能想象,如果反对扩张的克莱当选总统,美国的版图还会是今天的模样吗?你可能会说,如果克莱当选,他也会要德克萨斯。也许。那么,俄勒冈呢?加利福尼亚呢?新墨西哥呢?有一点可以肯定,克莱绝不会发动“美墨战争”。但是,波尔克会。在他为自己限定的那短短的四年里,他要让美国人看到太平洋,不管靠购买还是战争。

上面这张可以说是“昭昭天命”的路线图。为了“天命”,美国人购买路易斯安那,强占佛罗里达,兼并德克萨斯,声索俄勒冈;为了“天命”,他们把印第安人赶尽杀绝;为了“天命”,他们不惜挑起战争。现在,为“天命”而生的波尔克入主白宫,他的眼光将投向何方?他的决择将怎样塑造美国的版图?请看下一个故事:从俄勒冈到加利福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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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Responses to 美国的故事(114)- 昭昭天命

  1. 姚之群 says:

    【“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这个词你也许不陌生,它是超级自恋的美国人为自己的“大陆主义”(Continentalism)和“扩张主义”(Expansionism)寻找的一个漂亮的借口。】

    ​美国版奉天承运,所谓天意就是民意,也即“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所以有得民心者得天下之说。民意当然不是伟光正,天底下哪有什么伟光正。

    • blueberry says:

      得一个地区的民心,不一定得另一个地区的民心;得一国的民心,不一定得另一国的民心。这些都是相对的。

      • 姚之群 says:

        首先得自己的心,就是自知之明,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力,自胜者强,叫修身;得家庭之心,家和万事兴,叫齐家;得国民之心,叫治国;得天下之心,叫平天下。

        靠什么得人心?靠武力?靠科技?靠GDP?靠制度?本书作者付出巨大心血,做了很有意义的探讨,带给我们很大启发。

        • Blueberry says:

          谢谢!你的见解也让我受益匪浅。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事值得探索,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如果每个人都能独立思考,生活会变得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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