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故事(127)- 对手

1861年4月12日,南方炮击萨姆特堡,标志着“内战”的开始。接着,4个“蓄奴州”脱离联邦(参看上一个故事),“南部邦联”从7个州增长为11个州。形势急剧恶化,双方都有点发懵。好好的一家人,说开打就开打,搁谁都得适应一阵子。自从英国殖民者踏上北美,自己人就没打过自己人。二百五十年的孤立、合作、斗争、妥协,早就把形同陌路的北美人变成同舟共济的大家庭,把十三个小小的殖民地变成从大海到大海的新国家。外力是无法摧毁这个以惊人的速度崛起的民族的,只有自相残杀才能让它灭亡。正如林肯所说:

“我们预想的危险从哪里来?那些跨越大西洋的巨人能踏上我们的土地把我们打垮吗?从来没有。在过去的几千年里,欧洲和亚洲的所有的敌人都不可能凭武力喝到俄亥俄河的水或在蓝脊山脉留下痕迹。如果我们的命运是毁灭,那么,我们自己就是它的起始者和终结者。作为自由的国家,我们或得永生,或自杀身亡。”

1861年的美国:蓝色是联邦,黄色是“南部邦联”,紫色是边界州,灰色是美国领地。

此时此刻,美国人似乎正在玩自杀,而且玩得不亦乐乎。有一位叫威尔默·麦克莱恩(Wilmer McLean)的先生。他是磁性体质,吸引战争,也吸引历史。他本来是个商人,后来年纪大了,累了,在交通便利的弗吉尼亚马纳萨斯(Manassas)买了个休闲农庄,享受着漂亮的别墅、农田、果园、树林、小河,过上美美的退休生活。谁知,“内战”第一场真正的战斗就发生在穿过他的农庄的那条河:布尔溪(Bull Run)。南方的将军们把他的农庄当成据点。一天,当将军们在麦克莱恩的餐厅里边吃饭边开会时,一发北方的炮弹从天而降,穿过屋顶,稳稳地落在那口热腾腾香喷喷的汤锅上。你可以想象一下那锅汤的效果。麦克莱恩自认倒霉,却没想到那么倒霉,仅仅一年后,在布尔溪又发生了一场大的战斗,跟第一场同样血腥。麦克莱恩先生受够了。得,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他把家搬到很远很远的一个叫阿波马托克斯县府(Appomattox Court House)的地方(弗吉尼亚西部),远离交通线。别误会,所谓的“县府”就是个小村儿,看上去没任何军事价值。这下安全了吧?没成想,1865年,南北双方的军队就像故意找麦克莱恩的晦气一样来这里掐架。北军总司令格兰特将军需要个临时指挥部。麦克莱恩领他看了“县府”的小教堂、小办公楼,希望他在那儿落脚。格兰特不满意,偏偏看中了麦克莱恩的房子(他的房子又大又漂亮)。4月9日,南军总司令罗伯特·李将军来到麦克莱恩的客厅,向格兰特投降,“内战”结束。麦克莱恩说:“内战在我的餐厅开始,在我的客厅结束。”其实,对所有的美国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打来打去,战争就在同一所房子里,撕裂的是同一个家庭。

是的,内战就是如此。同学、师生、兄弟、父子、翁婿、朋友,所有的亲人友人都可能变成敌人。第一夫人玛丽·林肯来自肯塔基的奴隶主家庭,她的四个兄弟都参加了南方军队,其中三个战死。林肯很爱岳父一家,曾经一有机会就去拜访,和玛丽的兄弟们亲如手足。但他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辉格党”领袖、“伟大的妥协者”亨利·克莱一生致力于维护国家统一,他的三个孙子参加了北方军队,另外四个参加了南方军队。参议员约翰·科利坦登(John Crittenden)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北方的将军,一个是南方的将军。北方军队的克利夫顿·普兰蒂斯(Clifton Prentiss)和他的弟弟,南方军队的威廉·普兰蒂斯,在弗吉尼亚的彼得堡(Petersburg)相遇,他们都在这里阵亡。南方的骑兵将领J·E·B·斯图尔特(J.E.B. Stuart)在一场战斗中被北方骑兵将领菲利普·圣乔治·库克(Phillip St. George Cooke)追着屁股打,库克是斯图尔特的岳父。几乎所有的北方和南方的将领都毕业于西点军校,都曾是同学、师生、战友、同事,都曾在“美墨战争”中并肩作战。然而,当两军对垒,过去的种种都不重要了。

战争甚至让出生地、血统、家乡也变得不再重要。虽然生于“蓄奴州”阿拉巴马,但大卫·法拉格特(David Farragut)却是北方的海军上将。南军总司令罗伯特·李的堂弟萨缪尔·李(Samuel Lee)统率着北方的海军封锁南方的港口。美军总司令温菲尔德·斯科特(Winfield Scott)将军和陆军少将乔治·H·托马斯(George Henry Thomas)都是弗吉尼亚人,他们都为联邦而战。百分之四十的弗吉尼亚籍军官留在了联邦军队。战争爆发时,在遥远的西海岸,有两个陆军军官驻守在那个小小的军港,洛杉矶。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天生的领袖。一个是温菲尔德·斯科特·汉考克(Winfield Scott Hancock)上尉,另一个是刘易斯·阿米斯代德(Lewis Armistead)上尉。到了选边站的时候,汉考克要为联邦服务,阿米斯代德要加入南方。他们开了个告别派对,尽兴而归。分手时,阿米斯代德对汉考克说:“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将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是,再见吧,再见!”两年后,两人在宾夕法尼亚的一个小镇重逢了。那个小镇的名字是葛底斯堡(Gettysburg)。在那里,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欲知详情,请跟随我们的故事。

1860年,北方人口是2,200万,“南部邦联”十一个州的人口是900万,2比1。要是看能当兵的人口(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人),北方407万,南方110万,4比1。这是因为,南方人口中包括390万黑奴,他们不能参加南方军队。可是,在“内战”结束前,他们中的18万人参加了北方军队,是战斗力最强的军团。再看经济实力。北方有11万个工厂,130万工人;南方1万8千个工厂,11万工人。马萨诸塞一个州生产的工业制成品比整个南方的工业品总数高出百分之六十,宾夕法尼亚则是南方的两倍,纽约更多。北方有22,000英里的铁路,南方9,000英里,北方的运输能力和速度远远高于南方。武器就更不用说了。北方工厂里的枪炮要多少有多少,全是最先进的,军舰像下饺子一样下水;南方倒是有几个兵工厂,产量还可以,但总体不能跟北方比,而且基本没有海军。实力如此悬殊,南方活腻了吗?

然而,战争的输赢不是算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独立战争”时,美国与英国的差距比南方与北方的差距大多了,美国还不是以弱胜强?可见数字背后是有故事的。首先,虽然南方人少,但大多是农民、猎人、拓荒者。他们常年从事“户外活动”:种地,打猎,骑马,体格健壮,身手敏捷,是高能的战士。北方大多是城市居民,做着“室内”的工作,大部分时间花在工厂、银行、商行、办公室里,很多北方人从来没开过枪。南方人作为军人的素质似乎比北方人高多了,这个特点在战争之初尤为明显。而且,你很快就会看到,南方的将军们总体水平也比北方的高。同为西点毕业生,南方将领好像比北方将领更聪明、勇敢、敬业,他们总能在劣势中超水平发挥,打得北方找不着北。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是为生存而战。如果他们停止战斗,他们将失去一切。其次,虽然南方只生产很少的工业品,但它生产的棉花不但供应了北方的工厂,也供应了欧洲的纺织业。南方希望那根细细的棉线足以勒死北方,也令欧洲为之动容。第三,也是南方政客们寄予最大希望的一点,就是外援。“独立战争”之所以胜利,美法联盟起了关键作用。现在,南方可以如法炮制当年的奇迹。英国、法国等欧洲国家不仅依赖南方的棉花和其它原材料,也赞成南方的贸易政策,那就是,低关税或免关税的自由市场。与北方的“保护性关税”比起来,南方显然更合欧洲的胃口。英法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美国在西半球做大做强,她们早就感到了这个“坏小孩”与日俱增的威胁。如果她们趁乱插上一脚,促成美国的分裂,正可一劳永逸地免除后患。她们凭什么不这么做?

战争需要实力,更需要理由。300多万美国人走进“内战”的一万多个战场,60多万人死在那里,占当时总人口的2%,超过了美国有史以来其它所有战争(包括一战、二战)的阵亡人数的总和。按同样的比例,如果“内战”发生在今天,会有600万人死亡。美国人的血到底为谁流?他们为何而战?你可能会说:他们为奴隶制而战。北方要废除奴隶制,南方要坚持奴隶制,这不就打起来了?这个答案对,也不对。说它对,是因为,从今天的角度看,奴隶制确实是战乱的根源;说它不对,是因为当时人不这么想。林肯此前从来没说要废除奴隶制,即使打起来了,他也没说要废除奴隶制,宪法没给他这样做的权力。他最关心的是国家的统一,这才是他的职责所在。南方刚刚开始闹分手时,很多北方人说,他们想走就走呗,别拦着,我们不缺这几个人。没有他们天天捣乱,我们发展得更快更好。但林肯说,保护联邦不仅是保护全体美国人的利益,更是为了证明,自由的政府有能力保护自己。大家不是整天说专制政府比民主政府更强大更有凝聚力吗?现在就是让民主变得更强大更有凝聚力的时候。

也许,有两个林肯。一个是私底下的林肯,他可能很清楚奴隶制才是病根儿。另一个是总统林肯,他绝口不提废除奴隶制的事。美国人根本没准备好,这样做纯属添乱。别忘了,还有四个“边界州”(“蓄奴州”)留在联邦呢。你宣布废除奴隶制,这四个不得立马反了?马里兰环绕着华盛顿,肯塔基控制着俄亥俄河,密苏里是通往西部的要塞咽喉。没有她们,赢得战争难上加难。如果因解放奴隶而输掉战争、瓦解联盟,还有谁能最终帮助奴隶和每一个美国人?所以,林肯的战争动员只有一个主题:保卫联邦。

那么,南方为何而战?要知道,在南方的155万个白人家庭中,只有四分之一拥有奴隶。在拥有奴隶的家庭中,只有七分之一,也就是大约5万5千个家庭,拥有10个以上的奴隶。拥有上百个奴隶的大种植园主少而又少。绝大多数南方人是自耕农,他们也许只在做梦时拥有过奴隶。还有很多住在山里的猎人和拓荒者,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没跟黑人打过交道。南方法律规定,拥有20个以上奴隶的人可以免兵役。北方也有类似的法律,富人可以通过捐款免服兵役。像所有的战争一样,“内战”是“富人的战争,穷人的战斗(A rich man’s war and a poor man’s fight)。”但是,穷人为什么愿意与富人一起保卫似乎不属于他们的利益?

南方人把“内战”当成他们的“独立战争”,或“第二次美国革命”,与当年的乔治·华盛顿、托马斯·杰斐逊为之战斗、为之呐喊的那场战争没啥两样。宪法一个字都没说各州不能离开联邦,国会也没有任何立法阻止退群。当初,各州接受宪法、加入联邦是通过公民代表大会的表决,现在,她们离开也是通过公民代表大会的表决,哪儿违法了?当法律不足以阻止暴政,人民有权持枪自卫,这不是美国宪法保障的权利吗?南方人认为,他们反抗的是北方的暴政,保卫的是自由,是对政府说“不”的自由,是实行奴隶制的自由,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生活方式。他们相信“州权”不可侵犯,联邦限制或禁止奴隶制的做法是对州权的无情践踏,他们的反抗合法又合理。在他们眼里,奴隶制不是这场战争的主题,自由才是。为自由而进行的抗争无尚光荣。弗吉尼亚人詹姆斯·梅森(James Mason)认为,“这是一场思想观念的战争,是一种社会形式对另一种社会形式的战争。”一个佐治亚人说:“我们或留在联邦做奴隶,或走出联邦获自由。”“革命是我们神圣的权利!”而对另一些南方人来说,战争的意义就更简单了。他们没有奴隶,对“自由”、“州权”这种大道理也不感兴趣,他们当兵的唯一动机是为了抵抗北方“侵略者”,保卫自己的家园。一个弗吉尼亚战士被北方俘虏后,北方战士特别不解地问他:“你为什么打仗?”你家一个奴隶都没有,奴隶制跟你有毛关系?这个弗吉尼亚人说:“我打仗是因为你在这儿(I am fighting because you are down here)。”你侵犯了我的家乡,我就要跟你死磕。这个理由可以吗?

当然,“南方人”是指南方的白人。你肯定会问,他们这么大张旗鼓地谈自由,有没有想过黑人的自由?想过,而且很认真地想过。他们的结论是:白人至上(White Supremacy)。黑人是劣等种族,他们没文化、没教养,不会自己管理自己,他们需要被驯化,被管教,当奴隶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否则,他们会饿死。“南部邦联”的副总统、前联邦参议员、南方最著名的学者之一亚历山大·斯蒂芬斯(Alexander Stephens)说:“我们的新政府……建立在一个伟大的真理之上,那就是,黑人与白人不平等,奴隶对优等种族的服从是他自然的、正常的状态。” 与奴隶制根本不沾边的人为什么支持分裂? 因为奴隶制不但是对黑人最好、最有效的制度,对穷白人更是如此。你们穷得只剩下肤色优势啦!如果连这点优势都没了,你们不得下地狱?“公知”们说,北方“废奴”的最终目的是种族平等和种族融合。你认为黑人跟你是平等的吗?你愿意和黑人一起工作吗?你会让黑人当你的法官、律师、陪审团、医生、教师吗?你能让你的姐妹、女儿嫁给黑人吗?你能想象黑人有投票权吗?你接受黑人成为民选官员吗?你想没想过,有一天,你将成为黑人的奴隶?这些问题会不会把你吓死?如果不想死,就与北方划清界限!

现在,你可以理解南方人的心情了吧?往高处说,为理想,为自由;往低处说,为家乡,为家庭;往中间说,为了尊严与荣誉,为了傲慢与偏见。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抗争到底。那么,他们不怕流血吗?不怕,因为不会流血。为什么?因为北方佬都是胆小鬼,不敢打。“独立战争”谁打的?南方人华盛顿。《独立宣言》谁写的?南方人杰斐逊。“1812年的战争”谁打的?南方人麦迪逊。“美墨战争”谁打的?南方人波尔克。打仗这事儿,哪一回有北方人的份儿?北方人除了瞎嚷嚷还会干啥?一份亚特兰大的报纸写道:“至于对内战的担心,我们亚特兰大根本不怕。”另一份报纸认为,女人和孩子用弹枪射几颗“康涅狄格产的坚果”就足以吓退入侵佐治亚的北方佬了。南卡罗来纳的参议员詹姆斯·切斯特说,他愿意喝掉因分裂而流的所有的血,这些血恐怕连一个玻璃杯都盛不满。还有一位政治领袖说,他用一条手帕就能抹去南方的血。当然,也有清醒的声音。比如,上面提过的亚历山大·斯蒂芬斯说:“我预料战争肯定会来。革命总是易于开始,难以控制。发动革命的人往往成为牺牲品。”因反对分裂而被罢黜的前德克萨斯州州长山姆·休斯顿警告南方人:“让我告诉你们会发生什么。在牺牲了无数的金钱和成千上万的生命之后,如果上帝不跟你们作对,你们也许能赢得独立,但我怀疑这种可能性。我告诉你,我和你一样相信州权,但北方有决心捍卫联盟。他们不像你们这样火爆和浮躁,因为他们生活在寒冷的气候里。但当他们开始向指定的目标行动时,他们会表现出坚如磐石的力量和那种如雪崩一样强大的意志。我恐怕他们会碾压南方。”然而,这些可怕的预言都被淹没在南方人庆祝新“国家”的欣喜若狂中。

从南方人对“失血量”的预测中也看得出来,他们没有期待战争。那句“我打仗是因为你在这儿”翻译成杰斐逊·戴维斯的就职演说中的话就是:“我们只求不被打扰(All we ask is to be let alone)。” 南方只想和平地离开,从此清静度日。他们对北方没有领土要求,如果必须打,他们打的是一场防御战。北方要“收复失地”,南方只想保卫家园。作为资深政客,戴维斯冷静,从容,不苟言笑。大街上的军乐嘹亮彩旗飘扬,媒体的喧嚣,民众的热情,没有减轻他的忧虑。他比林肯大八个月,1808年,他像林肯一样生于肯塔基的小木屋。他的小木屋与林肯的小木屋之间隔了不到100英里(约160公里)。肯塔基的小木屋好有魔力,这两个小木屋里出生的男孩有一天将为美国的命运对决。

戴维斯在家中10个孩子中排行老幺,父亲用自己最崇拜的时任总统杰斐逊的名字命名了他最小的孩子。杰斐逊·戴维斯出生没多久,父亲带着全家迁往密西西比州。在那里,他们开始种棉花,走上富裕之路。杰斐逊的大哥约瑟夫·戴维斯是所有孩子中最能干的。他是密西西比最富的农场主,也是律师,拥有最大最精美的图书馆。杰斐逊16岁时,父亲去世。约瑟夫成了弟妹的第二个“父亲”,为他们提供优越的生活,确保他们受到最好的教育。杰斐逊从小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熊孩子”,但约瑟夫对小弟弟的期望很高。1824年,约瑟夫凭着与国会议员的关系,安排16岁的小弟弟进入西点军校。杰斐逊·戴维斯是罗伯特·李的学长(李1825年进西点),虽然他比李小一岁。

正处于“叛逆期”的戴维斯在西点的表现可不咋样,还因酗酒、打架被关过禁闭。不过,他总算毕业了,在全班33名同学中排第23。磕磕碰碰中,戴维斯长成高高瘦瘦、英俊、优雅的年轻绅士,他那柔和的淡蓝色的眼睛带着点忧郁,也带着点狡黠。从西点毕业后,他被派往密西根领地驻防,他的顶头上司恰是未来的“美墨战争”名将、第十二任总统扎卡里·泰勒将军。军旅生涯和与印第安人的战争没有改变戴维斯叛逆的性格,他骨子里仍然是那个整天花样作死的少年。1835年,27岁的戴维斯爱上上司的女儿,21岁的萨拉·泰勒。泰勒将军坚决反对。戴维斯瞒着泰勒向战争部打了辞职报告,小两口秘密结婚,然后私奔了。没多久,他们双双得上疟疾热,病倒在床。戴维斯挺过来了,萨拉却离开人世。此时,他们结婚仅仅三个月。经过这场变故和伤痛,戴维斯忽然长大了。他的眼睛变得深邃,行事变得稳重,态度变得严肃。他走进大哥约瑟夫的图书馆,成了南方最博学的人之一。他还精心经营大哥送给他的大种植园,是个“模范”奴隶主。比如,他让奴隶建立自己的“司法”体系,通过自己的“法庭”决定赏罚。1844年,36岁的戴维斯再次坠入爱河,与18岁的瓦琳娜·豪威尔(Varina Howell)结婚。他们生了6个孩子,其中3个夭折。

1846年,“美墨战争”爆发。戴维斯再次投奔他的老上级泰勒将军。他在战争中表现得非常出色,非常勇敢,以至于曾反对他与女儿婚姻的泰勒将军说:“我女儿看人比我准。”戴维斯还跟随斯科特将军参加了维拉克鲁斯登陆战,在战斗中负伤。1847年,战争英雄戴维斯成为代表密西西比州的联邦参议员,任参议院军事委员会主席。1853年,戴维斯出任富兰克林·皮尔斯总统的战争部长。他大力推进跨大陆铁路的修建,促成“加兹登购地案”。1857年,他再次当选参议员,直到密西西比脱离联邦。戴维斯支持奴隶制,支持州权,但不支持分裂。在维护联邦的努力失败后,他决定服从本州人民的选择,领导南方保卫“宪法赋予的权利”。1861年2月,他以绝对优势当选“南部邦联”的总统。

从家境、背景、教育、学问、财富、资历、经验等各方面说,戴维斯似乎比他的那位“蹩脚”对手林肯强了不只一个数量级。但是,历史学家们公认,戴维斯的管理能力远逊于林肯。他那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外表下,是狭隘的心胸。他没有林肯的真诚,没有林肯的大度,没有林肯的幽默,更没有林肯的智慧。他的下属发现他非常难伺候,在很多问题上有失公允。他对喜欢的人百般照顾,对不喜欢的人百般刁难,为此失去了很多支持。看看林肯是怎样对待他那些刺儿头下属的(参看上一个故事),两人之间的差距不言自明。高大上的戴维斯难敌接地气的林肯,正如贵族范儿的南方人干不过平民风的北方人。时也,命也。

萨姆特堡也许是一向保守的戴维斯做出的最激进的决定。炮声响过,一切都变了味道。战争不再是可有可无的选择,而成了必须面对的事实。南方人士气高涨,踊跃当兵,报名人数很快就超过了政府的计划。特别是弗吉尼亚加入后,南方信心爆棚,趁势拿下弗吉尼亚境内的所有的联邦军事据点,前锋直指华盛顿。此时,南方最响亮的口号是:“打到华盛顿(On to Washington)!”在南方军队与华盛顿城之间,只剩一条波多马克河,大家都看见白宫了(白宫就在波多马克河边)。所有的将军都催着总统下令打过河去,活捉林肯。但是,戴维斯最信任的军事顾问,他最喜欢的学弟,罗伯特·李(Robert E. Lee),坚决反对。他说,我们打的是防御战,不应主动进攻。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让北方承认我们的独立,和平共处。不管我们打赢多少战斗,我们也不可能战胜北方。只要拖得北方上谈判桌就是胜利,不必故意激怒它。进攻华盛顿会让北方人同仇敌忾,引来北方的入侵,逞一时之勇无益于长远目标。戴维斯同意李的意见,可算救了林肯一命。

此时此刻,林肯正在白宫冒虚汗呢。萨姆特堡的炮声一响,他就下令征调七万五千民兵赶往首都,人数按各州人口比例分配。北方各州倒是很积极,罗德岛、宾夕法尼亚、纽约都热火朝天的,俄亥俄一个州就超过七万五了,政府好说歹说才把多余的人劝回家。可是,各州招的兵都去哪儿了?怎么连个影儿都看不见?此时的华盛顿城静悄悄的,居民本来就少,旅行者和临时居民能跑的全跑了,平时住上千人的旅馆现在只有五十多人。国会正在休会期,最高法院也不开庭,整个联邦政府只有白宫和行政部门开门营业,外加几个外国使节,凄凄惶惶的。如果此时南方军队冲进来,光杆司令林肯只能乖乖当俘虏。你要是林肯,会不会急得上吊?

美军总司令温菲尔德·斯科特将军把手头有限的几个兵都派去保护总统了,白宫周围全是街垒、战壕、路障,沙袋、面粉袋都成了建筑材料,能架的炮全架上了,所有的人都紧张地等待着援军。还是没人来。好不容易到了1861年4月18日,500个宾夕法尼亚民兵来到首都。他们从没打过仗,从没训练过,好像是来当活靶子的。第二天,来了几百个马萨诸塞民兵,他们还惹上麻烦。他们路过马里兰州时,被当地的亲南方分子用石头、砖块、枪袭击,伤17人,死4人。他们开枪还击,打死对方12个人。三天后,巴尔的摩市的公民代表来白宫向总统抗议,说各地来的兵“污染”了马里兰的土地。林肯说,我需要军队来保卫首都的安全。“我们的人不是鼹鼠,不会挖地道。他们也不是鸟,不会飞。他们只能路过你们州到华盛顿来。他们必须这么做。”巴尔的摩代表说,好吧,走着瞧!于是,马里兰人阻截了通信,剪断了电报线,扒了铁路,毁了桥梁。华盛顿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成了孤城一座,空城一座。那七万五千人都回姥姥家了吗?“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林肯不停地念叨着,搓着手来回逛。他每天晚上看着波多马克河对岸那两万多人的叛军营地的篝火,不知道还能不能捱到明天。

4月23日,林肯总算看到几封信和几份报纸,这是通讯中断多日后的第一批信息。报纸上说,纽约第七军团在五万民众的欢呼声中穿过曼哈顿的联盟广场和百老汇大街,向首都进发!罗德岛州州长亲自带着罗德岛民兵和无数的武器、弹药从海上驶往华盛顿!总统要七万人,我们给他十万!林肯苦笑着摇摇头:你们说得这么热闹,你们的总统咋一个兵都没见着呢?他绝望地说:“我不相信还有什么‘北方’。第七军团是个传说,罗德岛早就不在我们的地理上了。”但是,他错了。仅仅两天后,4月25日中午,巨大的喧嚣声打破了华盛顿的宁静。威武雄壮、装备精良的纽约第七军团居然真的出现了!1,200人的罗德岛民兵也如期而至,外加1,200马萨诸塞民兵。这帮马萨诸塞人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工兵。这一路上,他们修好了道路和电报线,把被破坏的从安纳波利斯到华盛顿的铁轨也重新铺好。首都与外界的通讯和交通恢复了!接着,又有一万人的军队赶来,更多的在路上。林肯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他不再怀疑,华盛顿依然是美国的首都。

人多了,林肯的胆儿也肥了。当务之急是做好几件事。第一件,把弗吉尼亚境内的军事据点夺回来。与叛军隔河相望实在太可怕了,看着头晕。于是,哈帕斯渡口(Harpers Ferry)、阿灵顿高地(Arlington Heights)、亚历桑德拉(Alexandria)重新回到联邦手中。这下,林肯再也看不见叛军的篝火了,波多马克河对岸成了联邦的营地。另外,弗吉尼亚约克半岛底端的联邦军事要塞门罗堡(Fort Monroe)得到援军,不再担心被攻击。联邦军队也袭击了西弗吉尼亚。短短一个月之内,北方人便开始嚷嚷着“打到里士满(On to Richmond)!”了。

第二件要紧事,是马里兰。我们刚讲过马里兰人,特别是巴尔的摩人,对联邦政府的恶劣态度,林肯想收拾他们不足为奇。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马里兰的地理位置太太太重要了。看看地图就知道了。华盛顿城是个四方形,其中的三边与马里兰接壤,第四条边是波多马克河,与弗吉尼亚相望。当初,马里兰和弗吉尼亚都捐出一部分土地给联邦建首都。但联邦政府最后没用上弗吉尼亚那块地,又把它还给了弗吉尼亚。因此,整个哥伦比亚特区都在马里兰境内。现在,弗吉尼亚反了,首都的一条边成了前线。要是马里兰也反了,联邦政府只能去流浪。无论如何,马里兰必须留在联邦。

浅黄色是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市。棕色是马里兰州,绿色是弗吉尼亚州。

“蓄奴州”马里兰与南方亲近是很自然的事,马里兰人特别讨厌北方佬。眼看着南方的弟兄们一个一个离开了联邦,马里兰人心里当然会起波澜。4月24日,巴尔的摩人为“州权”举行公投,实际上是为脱离联邦做准备。三万选民中的九千多人走向投票箱,所有的票都赞成分裂。好在巴尔的摩人不能代表所有的马里兰人,以州长托马斯·希克斯(Thomas Hicks)为代表的精英们还是比较清醒的。他们知道,就凭马里兰的战略地位,如果她敢反,联邦为保住华盛顿将不惜一切代价占领她,到时候马里兰会损失惨重,吃亏的是马里兰人自己。事实上,联邦军队已经开始在马里兰首府安纳波利斯(Annapolis)集结了,而且越来越多,容不得马里兰人胡来。希克斯故意把公民代表大会的地点选在比较拥护联邦的弗里德里克(Frederick),远离巴尔的摩。结果,代表们投票决定留在联邦。

光马里兰州表忠心还不够,那个整天捣乱的巴尔的摩市离哥伦比亚特区只有40来英里,咫尺之遥。林肯一想起来就吃不下睡不着的。5月13日,雨夜。联邦军队1000人在本杰明·巴特勒(Benjamin Butler)将军的带领下占领巴尔的摩市区的联邦山(Federal Hill),架上大炮,对准市中心。他们倒不是真想开炮,主要是威慑。哼,不老实,轰了你!联邦军队进驻巴尔的摩所有的重要地点和通道,连巴尔的摩市长乔治·威廉·布朗(George William Brown)都被抓起来了,什么州权、人权、自由、民主,统统靠边站。你们必须跟联邦一条心,没得选!

第三件,趁着国会不在,干几票“违法”的买卖。林肯授权联邦军队占领北方各州的每一个主要的电报大楼,查看过去十二个月的所有的电文。若发现可疑的信息或人,立刻调查。什么?隐私权?见鬼去吧!打完仗再说。接着,总统命令财政部长使劲儿挖挖国库,给我挖出个几百万来先。什么?没有国会的授权?等国会授权黄花菜都凉了。我是总统,我有宪法赋予的“战争权”(War Power)!少啰嗦,拿钱来!现在!马上!不几天,上百万美金就由总统的私人特使送往各州,招兵买马。4月27日,林肯宣布暂时废除公民享有“人身保护令”(Writ of Habeas Corpus)的权利。什么是人身保护令?请看《美国的故事(85)- 阴谋》。美国宪法第1条第9款规定,人身保护令不应被废除,除非叛乱或入侵危害到公共安全。而且,这项权力是列在国会(立法权)那一条的,跟总统没关系。但林肯说,谁让国会休假呢?他们不在,我只好代劳了。威胁已足够大,看谁不顺眼先抓起来,省得他们祸害国家。美国人享受了二百多年的一项最基本的人权就这么说没就没了。虽然是暂时的,但这可是自由的底线噢。

5月25日凌晨2点,驻守在巴尔的摩港外麦克亨利堡(Fort McHenry)的乔治·卡德瓦拉德(George Cadwalader)将军派人把睡梦中的马里兰人约翰·梅利曼(John Merryman)揪出来,关进麦克亨利堡。梅利曼的律师来找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罗杰·托尼(托尼家在巴尔的摩),申请“人身保护令”。托尼签发的保护令要求卡德瓦拉德带着梅利曼来法院。卡德瓦拉德说,对不起,这事儿你跟总统说去。林肯根本就不理这茬,什么人身保护令,我不是已经把它废了吗?

7月4日,当议员们回到国会山的时候,从来没当过行政官员的林肯已经成了有史以来权力最大的总统,那个谦逊温和的“草原律师”在战争爆发后短短的三个月里变成了超强势的领袖。战争似乎以惊人的速度塑造了一个独裁者。他在没有国会授权的情况下做了那么多出格的事,现在,国会在震惊之余竟然很礼貌地拒绝谴责他。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国会是在“共和党”手里,自家人,好说。打仗嘛,很多事不能循规蹈矩。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权给权,满意了吧?

这一通折腾后,林肯总算踏实了一点。看着那源源不断地来到首都的军队,他觉得是时候来个大动作了,没准儿一鼓作气就能结束战争呢。“内战”第一场真正的战斗在哪里?它将怎样向美国人揭示战争的真相?请看下一个故事:布尔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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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Responses to 美国的故事(127)- 对手

  1. Anonymous says:

    大大,你写的真好。可以继续更嘛?

  2. Blueberry says:

    当然,我会继续写下去。谢谢你的鼓励!

  3. 思念如燕 says:

    我不得不再次赞美毕蓝姐了,写的真好,一场大战在你的丰富细腻的笔下都不再显得那么阴森恐怖了,而是让人思索故事中的每个人,每个家庭,战争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以及这场战争究竟意味着什么。

    • blueberry says:

      谢谢!没有一场战争像内战这样改变了每个人每个家庭,也改变了美国。流了那么多血,总该知道为什么。希望我的故事能带来一些不一样的感受。

  4. kk says:

    有图 有真相
    谢谢 Blueberry

  5. 思念如燕 says:

    毕蓝姐,现在的美国宪法有关于对某个州如何退出联邦的规定吗?州能不能像苏格兰那样通过全民公投退出联邦?或者有没像我们的《反国家分裂法》一样的明确规定不允许退出的法律?

    • Blueberry says:

      现在美国宪法仍然没有明文禁止各州脱离联邦,国会也没有立法。但是,最高法院在1869年的“Texas vs White”案以及后来几个案例中都判定,单方面决定脱离联邦是违法的。所以,“反分裂”是通过最高法院的判例表现的,这也算是美国特色吧。

      • Anonymous says:

        脱离,你总的有个可以讨论的理由吧,如果没有讨论的理由,那就是自己没事找事型了

        • Blueberry says:

          是的,林肯也是这么说的。他说,脱离联邦(或退出联邦)这种行为的本质是“革命”(“革命”是中性词,不是褒义词),这是相对于行使宪法赋予的权利而言(比如选举等合法手段)。人民确实有革命的权利,但革命必须有正义的理由。他认为南方的理由非正义,所以非法。

          • Anonymous says:

            是啊,不满意总统,老百姓就只能憋4年,4年后选下去啊,可以调整

            • Blueberry says:

              有时候要憋八年。

              • Garfield says:

                启动弹劾程序不管就职多久,立刻就能炒总统的鱿鱼,比如Richard Nickson

                • Blueberry says:

                  哈哈,等不及了?弹劾很不容易,众议院发起,参议院审判,必须三分之二多数同意才行。最高法院在尼克松案中裁定,弹劾是政治问题,不是司法问题,法院不介入。所以,最后成不成,全看参议院。搞不好,发起弹劾的一方会引火烧身。

                  • Anonymous says:

                    只有可以被随时弹劾的总统,才证明美国的最高权力受到相互制约,这也恰恰证明其伟大的设计。

                    • Blueberry says:

                      是的,权力应该受到制约,即使是民主赋予的权力。受到制约的民主才不会成为多数人的暴政。三权中其他的官员,比如大法官,也可以被弹劾,虽然不常发生(只有一次)。当个官儿好难啊。

  6. 小鹏老师 says:

    这一段,会是引人入胜的一部

  7. sheng.c says:

    在Kindle上购买了您的电子书,加油。

  8. Blueberry says:

    非常感谢!

  9. Logan says:

    很精彩!我今晚不打算睡啦!

  10. Cathy says:

    写得真精彩啊!感觉毕蓝老师写这一章有金庸武侠小说的风格,南北对峙就象江湖高手过招,比勇也比谋,看得真过瘾!确实不想睡觉了 :)

  11. 彭彭 says:

    毕蓝老师,关于南北战争前的南北方经济数据,您可以推荐些公开资料供查询吗?我一个朋友说美国经济的崛起,完全依赖于剥削黑奴,我本人想查证一下。

    • blueberry says:

      我也没有专门讲经济的书,但是你可以查一下这本书:Battle Cry of Freedom 作者: James M. McPherson 出版社: Oxford University Press。它讲到一些双方的实力。
      美国经济要看是哪个阶段的。“内战”前,南方经济严重依赖黑奴的劳动,北方经济主要是工业化的结果(北方各州已废除奴隶制)。“内战”前夕,南方GDP在美国经济总量中占30%。”内战“后,南方经济占比断崖式下滑,我记得只剩不到20%。美国在”镀金年代“崛起为世界第一经济强国主要靠”第二次工业革命“,也就是铁路,钢铁,电力,金融。南方可以忽略不计,光北方的GDP就超过英国和法国的总和。

      • 彭彭 says:

        谢谢您的建议。也就是说即使是内战前,南方的经济也没有压倒性地超过北方。
        另外,内战前各种植园的生产效率,有相应的数据吗?我个人觉得作为一种落后又违反人性的生产方式,奴隶制的效率应该是比较低的。

        • Blueberry says:

          到十八世纪末的时候,南方的种植园经济已经日薄西山,因为效率太低。当时的很多大种植园都入不敷出,奴隶主负债累累,华盛顿情况稍好,杰斐逊、门罗等人干脆破产了。因此,国父们认为市场就能自动废除奴隶制,不需要政治上的努力。但是,第一次工业革命挽救了奴隶制,扎棉机的发明,纺织业的发展,使种植园起死回生。所以只能用战争废除奴隶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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