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美国人面前时,所有的人,包括领袖们,都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战争开始后才学习战争”,这是美国人的“优良传统”。当林肯下令征调最初的7万5千志愿者时,他要求的服役期是90天。南方征兵差不多也是这个节奏。人们的预测是:这是一场“九十天的战争”。北方觉得秀秀肌肉南方就会服软,南方觉得北方只是嘴上喊喊,不会真动手。一位21岁的田纳西男孩山姆·沃特金斯(Sam Watkins)满怀热情地加入南方军队时说:“我们都怕战争结束得太快,我们还没机会战斗呢。”这个男孩将是田纳西第一步兵团战斗了四年并活下来的七个战士之一,他将用自己的笔告诉后人,那是一场怎样的战争。
为战争付出的有战士,也有领袖,比如,林肯的老乡兼老对手斯蒂芬·道格拉斯(参看《美国的故事(124)- 林肯》)。他和林肯两人红着脸、扯着嗓子争了那么多年,从竞选参议员到竞选总统,道格拉斯站在林肯必经的每一个街头,好像是专门给林肯使绊子的。但是,从南卡罗来纳宣布脱离联邦的第一天起,“民主党”人道格拉斯和“共和党”人林肯就进了同一个战壕。他们都无法容忍分裂。早在大选期间,道格拉斯知道自己败局已定。眼看着南方的分裂呼声越来越高,他说:“我必须去南方。”他拖着病体去南方演讲,奉劝大家不要作死。这趟旅行让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现在,林肯找来帮忙的第一个参议员还是道格拉斯。他们闭门讨论了两个多小时,不提过去,只谈现在和未来。道格拉斯对林肯说,7万5千人根本不够,至少先征20万。他愿意帮助总统赢得北方的“民主党”人的支持。林肯很庆幸,在多年的争吵后,他和道格拉斯仍然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带着林肯的感激和嘱托,道格拉斯去中西部招兵买马。他对支持者说:“我认识林肯先生的时间比你们都长。他会做好的,我们都应该与他站在一起。”然而,他没机会了。1861年6月3日,在与林肯谈话一个多月后,48岁的“小巨人”道格拉斯去世。林肯失去了最支持他的“民主党”人。
随着南方的战争动员不断升级,林肯也意识到,那7万5千人确实不够用。除了东部战场(弗吉尼亚),还有中西部(肯塔基、田纳西)呢。1861年5月3日,总统下令再增加6万5千人,把陆军扩大10个军团,外加1万8千海军水手。这样,北方的陆军总人数达到将近16万人,海军2万5千人。另外还有十几万民兵。林肯还觉得不过瘾,要求国会将陆军总人数最终增加到40万人,军费增到4亿美元。国会一听,啥?40万人?太少了!我们给你50万!钱不是问题!这下够了吧?但是,国会和总统都低估了战争。到“内战”结束时,共有210多万人参加了美国陆军,其中包括18万黑人,而白人战士中有25%出生在国外。这只是北方。南方军队的总人数也在战争结束前达到80万人。在“内战”前的85年里(1776 – 1861),美国的正规军一般维持在1千到8千人左右,即使在“独立战争”、“1812年的战争”、“美墨战争”时,人数也就在3万到4万之间。“内战”创造的“天文数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也不能怪大家开始时表现得太幼稚。
除了国会的支持,还有一条好消息等着林肯。在南方各州纷纷退出联邦的时候,有一个州却退出“南部邦联“,要求加入联邦。这就是西弗吉尼亚(West Virginia)。西弗吉尼亚本是弗吉尼亚的一部分。1861年4月17日,弗吉尼亚宣布脱离联邦。但是,弗吉尼亚西部山区的居民们不同意这个决定。他们认为,里士满不能代表他们的利益。这里地处山区,没有大规模的种植园,居民都是自耕农、猎人、拓荒者,没几个人有奴隶。他们不反对奴隶制,但反对分裂。更要命的是,这里与北方最激进的废奴州俄亥俄和宾夕法尼亚接壤,大量联邦军队集结于此。要打仗,这就是前线。西弗吉尼亚人可不想为奴隶制当炮灰。他们自己开了个代表大会,决定脱离弗吉尼亚,成立一个新的“州”,叫西弗吉尼亚。走了一大堆程序后,西弗吉尼亚于1863年6月正式加入联邦,成为第35个州。当然,这中间很多环节有争议,甚至公民大会的合法性也存疑,但此时的联邦需要这样的“榜样”,也就迫不及待地接受了她。西弗吉尼亚像密苏里、肯塔基、马里兰、特拉华一样,成为联邦的“边界州”(“蓄奴州”)。弗吉尼亚当然不干,两个州的官司一直打到1915年才由最高法院一锤定音。
其实,西弗吉尼亚能顺利加盟,最重要的原因是联邦军队的占领。这里是联邦最早取得军事突破的地区。在34岁的乔治·麦克莱伦(George McClellan)将军的指挥下,联邦军队于1861年6月迅速占领西弗吉尼亚地区,为控制肯塔基、田纳西、俄亥俄河谷打下基础。麦克莱伦的动作真的很漂亮,他成了全民的英雄,被视为拿破仑式的人物。林肯乐开了花,这样的将军给我来一打!不用急,他很快就会知道,麦克莱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将军。既然西部进展顺利,东部也该干一票吧?如果能像占领弗吉尼亚西部那样占领弗吉尼亚东部,一举拿下里士满,战争不就结束了吗?里士满距华盛顿不过100英里(160公里),说到就到嘛。
总统和国会迫不及待地要打仗,但美军总司令温菲尔德·斯科特将军反对。他认为,新招来的兵都太嫩(green),从来没训练过,从来没打过仗。这帮乌合之众上战场只会白送命,还丢人现眼。为什么不多花点时间,等训练好了再打呢?75岁的弗吉尼亚人斯科特当了一辈子兵了,他是美国历史上服役时间最长的将军,也是任职时间最长(1841年到1861年)的美军最高指挥官。他1808年参军时不到22岁,27岁成为准将,一路升到中将(比华盛顿军衔还高),历经十四位总统(从杰斐逊到林肯),还在1852年竞选过总统。从“1812年的战争”到与印第安人的战争再到“美墨战争”,他一场仗都没落下。1847年,61岁的斯科特以总司令身份亲自率军攻占墨西哥城(参看《美国的故事(117)- 波尔克先生的战争》),英国的威灵顿公爵赞他是“当今最伟大的将军”。
斯科特也许是第一个看出“内战”是场持久战的人,因为他提的战略是持久的战略。首先,他认为志愿者(民兵)靠不住,建议林肯应该把重点放在正规军上,把陆军扩至80万人。林肯不听。正规军太费事,训练、装备、编制都需要时间,哪比得上志愿者来得快?打南方用得着正规军吗?最先征的全是志愿者。林肯很快就会看到这些人的素质。第二,斯科特提出了那个著名的“蟒蛇计划”(Anaconda Plan),就是让海军封锁南方的海港,占领密西西比河的河港和入海口,切断南方通往外界的所有的水路和陆路,挤压它,窒息它,就像蟒蛇挤压猎物一样(见下图)。这实际上是一种“全面战争”(Total War)的策略,不仅打击军事力量,更打击经济力量,挤压南方的生存空间,摧毁它的战争能力。可是,斯科特的计划不知怎的泄露到媒体,成了全国各大报纸的批斗对象。围困南方?太慢了!哪年哪月才能完?我们要的是速战速决!咱人多势众,还用绕那么大圈子?林肯当然不会忽略“人民的声音”,于是,在内阁会议上,斯科特的意见被否决了。
林肯急急忙忙想打仗也不是没道理,最主要的原因是政治压力太大。全国人民都在喊“打到里士满!”,不打实在说不过去。大伙觉得,北方各方面的优势如此明显(参看上一个故事),动动小指头就能把南方捏死。萨姆特堡的炮声过去三个月了,迟迟不开仗只有一个原因:怯懦。不管总统还是国会,一旦背上“胆小鬼”的名声可就没法混了。所以,无论如何都得赶紧打。第一批志愿者那九十天的合同眼看着就到期了,再不打,这帮人等于白来了。政府花了那么多钱是让他们来旅游的吗?况且,人民热情极高,各方面进展顺利,国会又鼎力支持,林肯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胜利在望?
好吧,打就打,美军总司令(General-in-Chief)只能服从三军统帅(Commander-in-Chief)的决定。很显然,75岁的斯科特不可能亲临战场,他连马都上不去了,过几天就要退休。那么,派谁去呢?重任落在欧文·麦克道尔(Irvin McDowell)将军身上。42岁的麦克道尔是俄亥俄人,生于1818年。1838年,麦克道尔从西点军校毕业,他的同班同学里就有在萨姆特堡下令打响第一炮的南方将领P·G·T·博雷加德(参看《美国的故事(126)- 萨姆特堡》)。这两位“亲同学”很快又要见面了,因为博雷加德正是麦克道尔这次行动即将面对的敌方主将。毕业后,麦克道尔在西点任战术教官。他高大威武,是个特别自律的人。在那个几乎所有的男人都酗酒的年代,他滴酒不沾,因为他相信酒精是魔鬼。有一次,他被自己的马撞晕过去,医生想给他灌点白兰地好进行治疗,却怎么也掰不开他的牙。事后,他骄傲地说,即使在昏迷的时候,他也没有喝酒。“美墨战争”中,麦克道尔给约翰·乌尔(John Wool)将军当帐前助理,参加过布埃纳维斯塔(Buena Vista)之战。从1848年到1861年,麦克道尔给不同的高级军官当过助理,与斯科特将军交情甚厚。他还曾是未来的南军统帅约瑟夫·约翰斯顿(Joseph Jonhston)的部下。约翰斯顿也是他这次即将面对的敌方最高指挥官。
“内战”开始后,麦克道尔升为准将。这次提升主要靠他的俄亥俄老乡、曾任俄亥俄州长的财政部长萨尔蒙·奇斯的关系,因为奇斯是麦克道尔的人生导师。现在,麦克道尔拿到任务,心里却泛起嘀咕。他告诉总统自己的顾虑:第一,他从来没有实地领兵作战的经验。他以前在军队中做的都是管理和后勤工作,没当过前线指挥官。这回玩得是不是有点大?第二,这些兵实在太嫩了,最基本的行军都成问题,别说战场上的枪林弹雨了。到时候他们乱了套怎么办?林肯说:第一,没经验,可以学,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第二,“你的兵嫩,没错;但他们(南方)的兵也嫩呀,他们和你们一样嫩。”都不会打仗,那就打群架呗。咱比他人多,谁怕谁?麦克道尔一看,总统开始不讲理了,还有啥好说的,只能硬着头皮上。总统的压力,国会的压力,舆论的压力,全都变成将军的压力。麦克道尔太难了。
这次的任务是率领联邦的“东北弗吉尼亚部队”(Army of Northeastern Virginia),进攻华盛顿西南25英里(40公里)处的南方“波多马克部队”(Army of the Potomac)。“波多马克部队”驻扎在马纳萨斯(Manassas)附近,这次战斗因此被南方人称为“第一次马纳萨斯之战”(First Battle of Manassas)。南方人一般以附近的城镇命名一场战斗,但北方人喜欢用战场所在地的河流命名一场战斗,所以,这次战斗在北方被称为“第一次布尔溪之战”(First Battle of Bull Run)。叫它“第一次”,是因为还有“第二次”。
马纳萨斯是交通要道,通铁路。拿下这里之后可继续向里士满推进,也可大大缓解华盛顿受到的威胁。麦克道尔有3万5千人,而驻守马纳萨斯的博雷加德只有2万2千人。43岁的博雷加德是麦克道尔的同班同学,当年以全班第二名的成绩从西点毕业,擅长火炮和军事工程,是妥妥的“学霸”。他祖先是意大利贵族,后移民到法国,又移民到路易斯安那。他家在路易斯安那经营大的甘蔗种植园。法、意混血的博雷加德在12岁之前只会说法语,12岁时去纽约市上了四年学才学会了英语。“美墨战争”时,博雷加德做为军事工程师跟随斯科特将军远征,他是最先冲进墨西哥城的军官之一。战后,他一直在军队做机械工程方面的工作。1861年1月23日,博雷加德被任命为西点军校校长。但是,三天后,路易斯安那州宣布脱离联邦。那封任命书只在他手里呆了五天,还没捂热就被撤回去了。他返回家乡,成了杰斐逊·戴维斯总统任命的第一个南方军队的将军。在萨姆特堡,博雷加德与老师罗伯特·安德森的那场较量我们已经讲过了。其实,博雷加德是性情中人。围困萨姆特堡期间,他专门往堡里送了几箱上好的白兰地、威士忌、雪茄烟给安德森和他的军官们,但安德森拒绝了。
跟老师打完仗,现在又要跟同学打。像麦克道尔一样,博雷加德也没有前线指挥的经验,他以前主要干工程等技术活。麦克道尔跟林肯说理说不通,博雷加德跟戴维斯也闹着别扭,主要是性格不合。但大敌当前,个人恩怨先放一边。连军事小白林肯都知道,两边的兵都嫩,人多的一方占便宜,博雷加德当然知道自己的短板是人少。咋办呢?要援军呀。离他最近的援军是南方的“谢南多厄部队”(Army of the Shenandoah),1万多人。这支军队由约瑟夫·约翰斯顿将军统领,驻扎在谢南多厄河谷。约翰斯顿算老兵了,1829年毕业于西点军校,曾随斯科特将军从维拉克鲁斯一路打到墨西哥城。他将是南方军队的最高指挥官。他和罗伯特·李是西点的同班同学,李在全班46个学员中排第二名,约翰斯顿是第十三名。此时,约翰斯顿是李的上级。后来,约翰斯顿在战斗中受伤,李才代替他成为南方军队的最高指挥官。约翰斯顿在“内战”中的表现不仅赢得了南方人的爱戴,也赢得了威廉·谢尔曼和尤利西斯·格兰特等北方将军们的尊敬。他们都是他的小学弟,都成了他的好朋友。
约翰斯顿倒是很想增援博雷加德,但斯科特早就让罗伯特·帕特森(Robert Patterson)将军带着1万8千人守在谢南多厄谷口,盯得紧紧的。怎样瞒天过海地从帕特森眼皮子底下溜出去是最大的难题。好在帕特森自负又粗心,约翰斯顿派骑兵将领J·E·B·斯图尔特(J.E.B Stuart)带着一拨人天天在帕特森眼前晃悠,自己却领着步兵军团悄悄地走出温切斯特(Winchester),坐上火车,直奔马纳萨斯。火车承载量有限,约翰斯顿带着大部队先去,剩下一个军团等下一辆车。后来的事实证明,约翰斯顿的增援成了这场战斗的关键,而后到的那个军团却无意中成了关键的关键。
约翰斯顿溜了,帕特森还在原地傻等,他以为他口袋扎得挺紧的。人家都走没影了,帕特森还给华盛顿发报:“如总司令所愿,我成功地把约翰斯顿将军的人马钉在温切斯特。”这边南方军队火急火燎地赶,那边麦克道尔也心急如焚。麦克道尔听说了约翰斯顿增援博雷加德的企图,急死了。一旦约翰斯顿赶到,南方的军力就达到3万2千到3万4千人,北方的兵力优势就没有了。可是,将军急,战士们不急。大部分志愿者的九十天合同快到期了,正琢磨着回家呢,谁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打仗?能拖就拖呗。
1861年7月16日,麦克道尔总算领兵离开华盛顿,向马纳萨斯进发。北方人民好激动,此战必胜无疑!很多国会议员、名流士绅、和他们的太太、女儿,都想见证这辉煌的时刻。他们穿着体面、漂亮的野餐服装,带着野餐篮和各色美食,骑着马,坐着马车,随军出发,就像去踏青一样。他们要在高高的山坡上,一边享用美食,一边观战,一边指点江山,一边庆祝胜利。好浪漫啊!看热闹不嫌事大,二十多英里不算啥。再看战士们。出发就晚了两个半小时,别说急行军,行军都没学会。他们穿着厚重的军装,背着武器和口粮,在7月的骄阳下走路,这辈子没受过这罪。初来乍到时对战争那浪漫的英雄主义的憧憬早就变成一身臭汗。“行军”成了逛街,走走停停,停的时间多,走的时间少。碰到黑莓丛,大家就四散去摘莓子,这是最快乐的时光。还有些人被太阳晒得口渴,去周围找水喝。一天就应该走完的路“爬”了两天,又休整一天,再走一天,又布置一天。直到7月20日,麦克道尔才准备就绪。而就在这个战斗前夜,两个分队的服役合同到期,战士们拔腿就撤,回华盛顿了,麦克道尔咋求都没用。与此同时,博雷加德沿布尔溪设好防线,严阵以待。正是在19日和20日这两天里,约翰斯顿的人马赶到布尔溪与博雷加德会合。他们现在兵力已达3万多,与北方差距大大缩小。如果战斗早两天开始,结果会完全不同。
不要以为只有麦克道尔动作慢,博雷加德更慢。他面临的问题跟麦克道尔的一样:把打仗当儿戏的战士。麦克道尔磨蹭了三四天,够没章法的了。博雷加德以逸待劳,要是早点布置好,趁着敌人立足未稳来个突然袭击,恐怕战斗已经结束了。可是,他手下那帮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来干啥的,乱得像开派对,火力、人员都不到位。约翰斯顿的火车途中也出了问题,勉强在战斗开始前赶到,从火车站直接开上战场,还有一个军团落在后面。反正两军的水平半斤八两,这就是已进入战争状态的美国人的水平。还真跟林肯想的差不多:这不是打仗,是打群架。
隔着布尔溪相望的麦克道尔和博雷加德(麦克道尔在东岸,博雷加德在西岸),真不愧是同样的老师教出来的同班同学。他们从教科书上照搬下来的作战方案几乎一摸一样,都是用自己的右翼去攻敌人的左翼,都派人绕道去包抄敌人的后方,都留了预备队。如果他们都按计划出击,两军的行动就会像旋转的舞伴那样逆时针运转,直到一方力气不济。他们同样忽略了致命的问题,那就是,他们的计划太复杂,太精确,各个军团必须步调一致,协调配合,准确无误地实施。你觉得这帮人做得到吗?那些算不上战士的战士需要的是具体又简单的命令,而不是高大上的战术。比如,如果你说:瞄准了打!他压根儿不知道往哪瞄。你必须说:瞄准低处打!如果你说:等敌人走近了再开枪!他根本不知道多近才是近。你必须说:等你看见敌人的白眼珠再开枪!这就是专业的指挥官和业余的战士之间的距离。在无组织无纪律的兵面前,所有的计划都是变化,完全看临场发挥。谁先眨眼,谁就输了。
运气,就是这场战斗的主角。7月21日,战斗开始了。这天凌晨2点半,1万多北方战士就被叫起来,开赴指定的战斗位置。各个军团都按计划行动。早晨5点15分,战斗正式打响。博雷加德正在他的临时指挥所威尔默·麦克莱恩家里吃早餐(还记得麦克莱恩先生吗?参看上一个故事),听见动静赶紧往外跑。一辨炮声的方向,他就知道他同学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临时改也来不及了,赶紧增援兵力薄弱的地方吧。其实,两位将军在整场战斗中都是这样靠反应指挥的,事先定的计划基本泡汤,现在变成哪吃紧补哪,敌人在哪咱打哪。其余的安排都没到位,等于白折腾。
整个上午,联邦军队略占优势,有几段南方的防线崩溃,败兵慌慌张张往回跑。跑着跑着,迎面撞上前来观战的“南部邦联”的总统杰斐逊·戴维斯。戴维斯是军人出身(参看上一个故事),枪炮一响他就坐不住。与其在总统府等消息,不如干脆到前线来看看。此战若败,里士满危矣。如果横竖是死,不如死在战场。戴维斯一看败兵,以为大势已去,但他还是逆向而行,继续策马狂奔。等到了博雷加德和约翰斯顿的指挥部,戴维斯发现情况好像没那么糟。到中午时,北方的攻势已没有早上的凌厉,双方处于胶着状态。南方军队表现最好的是托马斯·乔纳森·杰克逊(Thomas Jonathan Jackson),大家都叫他T·J·杰克逊。
37岁的杰克逊生于西弗吉尼亚。1842年,18岁的他进入西点军校。由于家境普通,他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入学时的文化课成绩全班倒数第一。当时的西点是以培养工程师,而不是将军,为主要目标的,杰克逊基础那么差,学起来当然很费劲。但他生性倔强,越不行越要死磕。四年下来,毕业时,他已在59个人的班上排第十七名。一位同学说,如果再给他一年,他能干成全班第一。杰克逊刚毕业,“美墨战争”就爆发了。他像其他西点毕业生一样,跟着斯科特将军打到墨西哥城,因作战勇敢得到提升。在墨西哥战场上,他认识了未来的南方军队总司令罗伯特·李。他们俩将共同谱写南方的传奇。
从墨西哥回来后,他去弗吉尼亚军事学院(Virginia Military Institute)当教授,教火炮和自然科学。他写过好几本军事教材,声望很高,但因他死板苛刻,没幽默感,学生们对他又恨又怕,甚至向校长请愿炒他鱿鱼。1859年,约翰·布朗被执行绞刑时,杰克逊在现场维持秩序。萨姆特堡之后,杰克逊离开学校,穿上军装,被戴维斯总统任命为准将。别人家的“内战”是兄弟相残(Brother against brother),杰克逊家的“内战”是兄妹反睦(Brother against sister)。与他关系最亲密的妹妹跟他闹翻了脸。她是坚定的联邦主义者,坚决反对分裂,她因哥哥为南方而战感到愤怒和羞耻。
这次布尔溪之战,杰克逊奉命坚守亨利山(Henry House Hill)。在联邦军队强大的攻势下,南方防线有的崩了,大部分在颤抖。只有杰克逊的弗吉尼亚军团岿然不动。他那个倔劲儿又上来了,死都不后退。一个军官为了鼓舞自己的战士,指着杰克逊坚守的阵地说:“看!杰克逊像石墙(Stone Wall)一样站在那!让我们誓死坚守,直到胜利!”从此,“石墙”杰克逊(Stonewall Jackson)成了南方人心中的“战神”。
联邦军队这边打得也很辛苦,战士们早晨两点多爬起来,打到中午还没结束,又饿又累。麦克道尔也乱了阵脚,明明还有很多后备部队没用上,却调不动,因为战线拉得过长。下午,就在双方都精疲力尽的时候,约翰斯顿落在后面的那个军团赶到了。这一下,战局立刻反转。其实,这个军团的到来才刚刚把南方军队的总人数拉到与北方接近的水平(北方总人数仍然稍多),但在战场上已经打得快绝望的人眼里,这支生力军无异于神兵天降。北方战士哪知道南方人数并不比他们多?他们一看到南方的援军就觉得,人家超过我们了,我们的援军在哪里?忽然,北方军队中不知谁喊起来:“我们被背叛了(Betrayed)!”“我们被出卖了(Sold out)!”接下来就是我们经常看到的“兵败如山倒”的场景。人心一散,神仙也救不过来。战士们一边往回跑一边喊“我们被出卖了!”这就是瞎掰,没有人出卖他们,他们的愤怒实际上是胆怯的借口,他们真正想说的是“我害怕了!我受够了!我不想打了!”
想象一下,三万多人,潮水般向华盛顿方向跑去,大炮、枪、军需品、甚至军装,全扔了。只要能跑得快,裸奔都没问题。别忘了,还有来看热闹的女士们先生们呢。他们也顾不上优雅了,赶紧跟着败军跑吧。众议员阿尔弗莱德·伊莱(Alfred Ely)跑得不够快,成了俘虏。天色暗下来,人群互相踩踏,道路阻塞,哀嚎遍野。尽管如此,大家逃跑的效率还是比进军的效率高多了,他们只用了一天就跑完了来时走了三天的路。
按理说,北方军心涣散,南方应该乘胜追击,就算拿不下华盛顿,吓唬吓唬也好。可是,此时博雷加德和约翰斯顿两支队伍也打乱套了,侥幸取胜,实在无力再追,戴维斯在那儿催也没用。这场仗双方各有3万多人,但双方都只用上1万8千人,其余的兵力都“浪费”了。两边都没充分发挥自己的实力,只能说明将军们的能力还远远达不到“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的境界。虽然布尔溪之战与“内战”后来的战斗比起来不算特别血腥,但它却是到当时为止美国历史上最血腥的战斗。北方460人死,1,124人伤,1,312失踪或被俘。南方387人死,1,582人伤,13人失踪。它是“内战”中第一场大规模的战斗,给双方都上了一课。
战斗打响的这一天,7月21日,恰是星期天。早上,林肯像往常一样去教堂做礼拜。整个下午,他读着每隔10到15分钟就发过来的关于战斗情况的电报,基本都是好消息。快傍晚时,林肯心情愉快地坐马车出去兜风。下午六点,国务卿威廉·西沃德急匆匆地来白宫找总统,他问秘书:“总统在哪?”答曰:“出去遛弯儿了。”秘书给西沃德看看桌上的电报,都是胜利的消息。西沃德说:“别告诉任何人。你们这些消息都不对。仗已经打败了。”西沃德是来跟总统商量,赶紧让斯科特将军想办法保卫首都吧!叛军说来就来哦。半个小时后,林肯回来了。秘书把西沃德的话告诉他。林肯静静地听着,表情和动作没有任何变化。然后,他什么都没说,站起身,出门向斯科特的司令部走去。在斯科特的桌上,放着一份急件:“这一天已经输掉了。保护华盛顿和剩余的军队。”接着,麦克道尔的电报也到了:他的人马已成碎片,无法组织任何抵抗。
总统召集紧急内阁会议。大家倒没苛责麦克道尔,认为镇守谢南多厄河谷的罗伯特·帕特森应该担主要责任。要不是他玩忽职守,让约翰斯顿跑去增援博雷加德,形势不至于如此。斯科特将军说:“我是最大的懦夫。我应该被撤职,因为,当我的军队没训练好时,我没有坚持己见不让他们去打仗。”林肯打断他,说:“你好像在暗示,是我强迫你去打这一仗的?”斯科特看着林肯,心说:不是你是谁?当初谁否决我的意见的?但是,他嘴上说:“我从来没遇到过比你对我更好的总统。”斯科特言尽于此,总统先生,你爱咋想咋想。俺马上就退休了,你好自为之。
林肯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斯科特是对的。不听老将言,兵败在眼前。“布尔溪之战”结束第二天,林肯下令征兵50万。三天后,加征50万。服役期三年。他命令海军全面封锁南方的港口,加强西部军团,控制密西西比河沿岸。这一切正是斯科特“蟒蛇计划”的内容。除了政策上的变化,布尔溪也让林肯本人成长了。他还会犯错误,但不再草率行事。我们以前讲过,林肯是个特别善于学习的人。没上过学的他一辈子都在学习,每一天都在变化。第一战失利后,林肯成了国会图书馆(Library of Congress)的常客,刻苦攻读各种军事书籍。以前,他把自己教育成律师;现在,他要把自己教育成军事专家。事实证明,林肯真的很聪明,学习能力超强。这位自学成才的三军统帅,在此后所有的主要战斗中,比如,葛底斯堡之战,做出的判断都准确无误。如果前线的将军们真听了总统的话,战争至少会提前两年结束。可惜,将军们从来没意识到,他们那非科班出身的总司令是比西点毕业生更高明的战略战术家。
“布尔溪之战”(或“马纳萨斯之战”)对南北双方心理上的影响显而易见。北方人的情绪从巅峰跌到谷底,南方人从暗淡走进光明。这一仗给北方人留下的心理阴影面积大到超过他们自己的想象。从后面的故事中你会看到,上至将军,下至士兵,北方军队的畏敌情绪都成习惯了。南方正相反。“石墙”杰克逊说:“给我一万人,我明天就能拿下华盛顿!”这就是此时此刻南方人的万丈豪情。还有一份报纸干脆宣布:“我们已经赢得了战争,赢得了独立!”迷之自信垄断了南方的心。当然,双方都有清醒的人。像林肯一样,戴维斯总统在战斗结束后下令征兵40万,服役期也从三个月变成三年。“九十天的战争”结束了,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事实是,布尔溪带来的信心帮助了南方,也伤害了南方;它带来的耻辱伤害了北方,也帮助了北方。美国人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内战“以从未有过的姿态展现在美国人面前,他们将怎样面对这场不一样的战争?北方将怎样从最初的失败中学习经验和教训?南方又怎样在危局中求生存?请看下一个故事:全新的战争。
每个月初,都在网上读到您的文章,然后回去给孩子讲,告诉他们美国的历史,以及美国文化是怎么一步步形成的,收益颇丰
谢谢!很高兴我写的东西能有帮助。我会继续写的:)
On the Earth 只有 人 这种动物 会组织起来 相互kill
谢谢Blueberry
可能是因为人有思想吧。想得太多容易出问题。
应该是意识,而意识又容易被其他人的意识所感染,那么感染的时候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当被其他人的意识忽悠之后,做出些KILL的行为就不足为奇了,思想是把各种需要的意识汇聚起来之后的某种总和
也许。人们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受各种影响,总是在无数的错误之后才知道想要的是什么。也许人永远不能摆脱这种命运,谁让我们是人不是神呢。
就是因为人不是神,才需要订立协约,方面犯错之后修改,因此立宪并执行才尤为重要
是的。有时候,立宪容易执行难。好宪法不少,真正得到贯彻执行的可能就不那么多了。
毕蓝姐对菲律宾历史了解吗?据说完全按照美国体制设计的,然鹅……
我不太了解菲律宾。有机会应该看看。
我猜想应该还是美国监管或者叫殖民的时间太短了,中间又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如果菲律宾人不那么早的独立,而是让美国殖民到像香港一样的90年代末,菲律宾应该又是另外一个亚洲小龙吧。不过,也不是菲律宾人的独立要求多么强烈,美国民主党也不允许继续殖民了,就这样抛弃了菲律宾……
哈哈,你这政治有点不正确啊。凭什么要让美帝多殖民几年才好?小心别让左派看见。
两窝蚂蚁也会相互kill的。关键是有利益冲突,这都可能发生。
嗯嗯。人为了利益还是经常不择手段的。
毕蓝姐,今天看到一个故事,说是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美国参战,国内的爱国主义狂热至极。Montana州通过了一项“爱国法案”,任何人有不忠诚,嘲弄政府的言论,文字都是犯罪,最高20年。一个销售员说了句“食品管制是个Joke”就入狱7年半。爱国分子冲进学校将所有德文书籍烧毁。
很难想象,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在1918年的美国发生?这些受害者不可以上诉至联邦最高法院,从而做出违宪的判决么?
爱国主义,吃得适量是补药,吃多了是毒药。多少罪恶以爱之名。蒙大拿的事发生在更大的背景中,国会在1918年也通过了Sedition Act,全国人民都被激烈的情绪控制。有人把案子打到最高法院,但法院的判决支持了国会的立法。每个民族都有发疯的时候,特别是当权力失去平衡。一百年前,美国人无法想象他们有一天居然能在大街上、报纸上公然反对政府发动的战争。自由不是一步到位的。
谢谢毕蓝姐!
要是有一本历数美国人全民发疯的书就好了。《美国人发疯的故事》……哈哈
好主意。还应该比较一下各国人民的“疯姿” 🙂
我想爱国主义这颗药,只有在国家遭到武装侵略的时候可以服用,其他任何时候都不应该使用,尤其是要严厉禁止政府使用。
这个度很难把握哦。
“爱国主义,吃得适量是补药,吃多了是毒药” 。好精辟啊!关键是,当民众已经吃成了毒药,一定要有个制约机制或手段来控制毒性发作,美国幸好有独立的最高法院存在,而且他们的判决具有公信力和威慑力,否则“毒药”就把国家拖向了歧途……
这也取决于人民的觉悟和见识。如果大家都有独立的思考和判断,也许不至于毒发身亡。
毕老师:一路读来意识到读美国史和读中国史是不一样的认识逻辑,如您能在作品中加上一些美中的比较就更好了。
谢谢!其实,我是有意避开这个角度的。这两个国家太不同了,很难客观地比较。我希望在写美国的故事时,尽量用美国人的逻辑;读中国的故事时,用中国人的逻辑。也许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当时人和当事人的逻辑。
南北战争惨烈程度分明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预演嘛,与其这样的人间悲剧在美国发生,倒不如像英国议会一样放弃南方算了。
如果英国人当年真的按照北方对南方这种打法,华盛顿能不能赢那都是问题。
英国人是绅士,美国人是流氓,岂可同日而语 🙂
这篇写得太精彩了。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