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故事(132)- 唐纳尔逊堡

1862年在人们的焦虑和期待中到来,新的一年能给北方带来好运吗?林肯想胜利都快想疯了,却没想到,战场上的第一次转机不是来自他倾注了大部分心血的东部战场,而是来自遥远的西部。本来,南北双方都把东部作为“中央舞台”,由美军总司令乔治·麦克莱伦对阵南军最高统帅约瑟夫·约翰斯顿。西部就比较分散了。北方在西部还没形成统一的指挥,主要有两部分:唐·布尔的俄亥俄部队(Army of Ohio)和亨利·哈勒克的密苏里部(Department of the Missouri)。布尔和哈勒克不对付,都想当西部总指挥,与其说互相合作,不如说互相竞争,恨不得踩着对方的脑袋往上爬。两人怼来怼去,却怼出了意料不到的效果。

北方在西部窝里斗,南方却把西部的重担放在一个人身上,他是阿尔伯特·西德尼·约翰斯顿(Albert Sidney Johnston)。他跟南军总司令约瑟夫·约翰斯顿同姓,但没亲戚关系。59岁的阿尔伯特·约翰斯顿长得高大威猛,被认为是南方最出色的将军。他生于肯塔基,与杰斐逊·戴维斯总统是小学同学,两人又是西点的同学。在西点,约翰斯顿比戴维斯高两届,戴维斯是他的“迷弟”,总是以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后来,约翰斯顿迁往德克萨斯,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故乡。他参加了“德克萨斯独立战争”,当过德克萨斯共和国的战争部长,也参加过与印第安人的战争、“犹他战争”、“美墨战争”。他战功赫赫,经验丰富,难怪戴维斯毫不犹豫地请他坐镇西部,军职仅次于约瑟夫·约翰斯顿。

约翰斯顿满怀希望地来到西部,结果一秒奔了现。南方在西部的实力也太差了,兵力是北方的一半,武器、弹药又少又落后,连军装、粮食都不够。这是因为南方把大部分人员、物资都集中到东部去了,那里才是主战场。不管戴维斯多爱约翰斯顿,他也没法再匀给他一个兵。现在,约翰斯顿能做的,就是忽悠,让北方以为南方实力超强,不敢轻举妄动。此时,北方在西部有10万人,约翰斯顿手里只有5万人,他却在长达500英里的密西西比河谷设防。虽然每个点都兵力薄弱,但看上去南方军队无处不在。不仅如此,他还气势汹汹地向北推进,恨不得跟北方军队鼻子碰鼻子。他自己的司令部就设在联邦的“边界州”肯塔基的鲍林格林(Bowling Green),明显没把北方的主权放眼里。约翰斯顿的虚张声势真的吓倒一批人,包括北方前肯塔基主将威廉·谢尔曼。谢尔曼本来就神经兮兮疑神疑鬼的,让约翰斯顿一吓唬干脆得了抑郁症,最后只好回家休息(参看上一个故事)。问题是,约翰斯顿忽悠了敌人,也忽悠了自己人。南方人还真以为自家的军队无比强大呢,媒体天天吹,催着他“直捣黄龙”。约翰斯顿心里好苦,别说进攻,能自保就不错,拖一天是一天呗。

该着约翰斯顿倒霉,偏偏碰上个不信邪的,他是45岁的乔治·亨利·托马斯(George HenryThomas)。托马斯是唐·布尔的部下,布尔接替谢尔曼统率肯塔基的联邦军队,与约翰斯顿对垒。乔治·托马斯是弗吉尼亚人,出生在奴隶主家庭,却既反对奴隶制又反对分裂。弗吉尼亚脱离联邦时,他决定留在北方。托马斯在西点军校上学时与威廉·谢尔曼同班,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毕业后,他像其他同学那样参加了“美墨战争”,表现出色。后来,他回西点任骑兵和火炮教官,与西点校长罗伯特·李关系密切,也培养了一批“内战”战场上的名将,特别是南方最出色的骑兵将领斯图尔特(J.E.B Stuart)。“内战”刚爆发时,大家怀疑托马斯会像很多弗吉尼亚军官那样从美军辞职然后加入南方军队,只有谢尔曼相信他的朋友。林肯想重用托马斯又不知道他是否会忠于联邦,就把谢尔曼叫到白宫咨询。谢尔曼拍着胸脯向总统担保,林肯当场就在托马斯的任命书上签了字。谢尔曼刚从白宫出来就碰上托马斯,谢尔曼说:“汤姆,你现在是准将啦!”看着托马斯那波澜不惊的样子,谢尔曼有点起毛:“喂,你这是去哪?”不会是去战争部辞职吧?托马斯说:“我要去南方。”谢尔曼真急了:“天哪!你让我很难做人哎!我可是用人格担保了你的忠诚啊!”托马斯说:“你瞎担心个啥?我是说要领兵去南方打仗。”

说话大喘气的乔治·托马斯于1862年1月17日来到肯塔基,他面对的是约翰斯顿的部下菲利克斯·扎里科夫(Felix Zollicoffer)和乔治·科利坦顿(George Crittenden)。托马斯的目标是把南方军队赶出肯塔基。扎里科夫和科利坦顿驻扎在米尔·斯普林斯(Mill Springs)。来自田纳西的扎里科夫不是职业军人,以前是办报纸的,还当过三届联邦众议员。他打仗不靠专业技术,全凭一腔热血。肯塔基人科利坦顿倒是西点军校科班出身,参加过“美墨战争”。他老爸是代表肯塔基的联邦参议员,弟弟在联邦军队当将军,他偏偏加入了南方军队。科利坦顿的资历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太好杯中之物。

就在托马斯紧锣密鼓地计划着进攻时,扎里科夫和科利坦顿倒先动起来了。托马斯没动不是他不想动,而是天气太糟糕了,瓢泼大雨连下了好几天。但大雨似乎给扎里科夫和科利坦顿带来了契机。他们要突袭托马斯,大雨刚好可以麻痹敌人,掩藏自己的行踪。1月19日,扎里科夫在前,科利坦顿在后,共5千多人在暴雨中艰苦跋涉了一夜,靠近托马斯的营地。扎里科夫下令向营地冲去。南军一开始还算顺利,托马斯只有4千人,确实吓了一跳,有点乱。但托马斯很快就稳住了阵脚,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双方激烈交锋,像拉锯一样进退交错。扎里科夫毕竟不是职业军人,倒是很勇敢,但打着打着就乱了。他本来就近视,再加上天黑下雨,竟然把前方的敌人当成自己人,纵马过去想要搭话,结果被打死。他是南方在西部牺牲的第一位将军(准将)。主将死了,南军大乱,赶紧往后撤。按说科利坦顿应该能挡一阵子,可是他出发前喝高了,迷迷糊糊的,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甭说指挥别人了。于是,兵败如山倒,宛如“威尔逊河之战”(参看上一个故事),只是胜负双方调了个。托马斯一不做二不休,乘胜追击,直逼米尔·斯普林斯,南军只好弃城而逃。

“米尔·斯普林斯之战”(Battle of Mill Springs)是北方(陆军)在“内战”中的第一次胜利,成功地将南军赶出肯塔基。此战后,约翰斯顿不得不从鲍林格林南撤,退守田纳西。好不容易等来的胜利消息让北方一片欢腾,但是,有一个北方人,不但不高兴,反而又惊又怕又酸,他就是密苏里部的亨利·哈勒克。哈勒克知道,占领田纳西东部是林肯心心念念的目标,“米尔·斯普林斯之战”让这个本来遥遥无期的目标变得触手可及。托马斯是唐·布尔的部下,他的胜利就是布尔的胜利,现在布尔岂不更得总统的欢心?林肯一高兴让布尔总领西部咋办?不行!绝不能让布尔爬上去。哈勒克决定玩个大的。你把南军赶出肯塔基算什么,我要更进一步,直接进攻田纳西。你有托马斯,我有格兰特。让你瞧瞧我的王炸!

其实,根本不用哈勒克操心,格兰特已经瞄准田纳西了。格兰特的动机是纯粹军事的,和托马斯的胜利没半毛钱关系。与哈勒克不同,格兰特对政治、对权谋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满脑子里只有打仗,这心无旁骛的性格正是格兰特最可贵之处。就在哈勒克算计着布尔的时候,1月28日,格兰特给哈勒克发了封电报:“将军,请允许我攻占田纳西的亨利堡(Fort Henry)。”这个建议格兰特一个多星期前与哈勒克见面时就提出来了,但保守的哈勒克不置可否,直到托马斯的捷报传来,哈勒克终于坐不住了。行,既然格兰特主动请缨,那就让他去。要人给人,要枪给枪,要炮给炮,只许胜,不许败,务必把布尔的风头给我压下去。

铁憨憨格兰特哪里知道哈勒克那些弯弯肠子,他一看上级这么支持自己,满心欢喜。他要的比哈勒克给的还要多:他要海军的支持。为什么呢?话说肯塔基与田纳西西部边界处有两条河:田纳西河(Tennessee River)和坎伯兰河(Cumberland River),它们都是俄亥俄河(Ohio River)的支流,俄亥俄河是密西西比河的支流。田纳西河和坎伯兰河都流经田纳西和肯塔基,都是重要的交通线,田纳西州首府纳什维尔(Nashville)就在坎伯兰河畔。纳什维尔不光是军事重镇,更有仅次于弗吉尼亚的兵工厂,是西部军队的供给中心。南方为了保卫田纳西,在这两条河上修了两个堡垒:田纳西河上的亨利堡和坎伯兰河上的唐纳尔逊堡(Fort Donelson)。两者之间相隔12英里,互相呼应。然而,这两条河既是田纳西的命脉,也是她的软肋,因为控制河道不仅需要陆军,更需要海军,而南方没有海军。虽说格兰特做人确实有点傻,打仗却绝顶聪明,他要的就是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可是,英明神武的美国海军起初还真没瞧上这旮沓。跟浩瀚的海洋比起来,密西西比河也只不过是小水沟,更不要说它的支流的支流了。林肯政府为了实施“蟒蛇计划”很看重密西西比河谷,要求海军支持陆军。碍于总统的压力,海军开始建造一些蒸汽动力的炮艇(Gunboat)。跟海洋上威武的大型战舰比起来,这些炮艇体积小,吃水浅,适合内河航行,但其貌不扬,海军自己看着都不好意思。艇没造好的时候,海军说:这些东西都送给你们陆军了,人员你们自己装备,别来烦我们。这些小破船根本用不着职业水手和海军军官嘛。没想到,造成后,铁质船身坚固异常,船上的炮火威力远超预期,把海军的兴致给调起来了。好吧,为了不糟蹋这些船,我们给你配上些水手和军官。而其中最出色的海军军官便是这支内河舰队的总指挥,安德鲁·H·富特(Andrew H. Foote)海军准将。

56岁的富特来自康涅狄格州。父亲曾把16岁的他送进西点军校,但他太喜欢大海了,六个月后就离开西点,加入了美国海军。到1862年,富特已在海军服役整整40年,去过加勒比海,地中海,太平洋,非洲海岸,参加过“第二次鸦片战争”,在“珠江之战”中表现出色。“内战”爆发后,他被任命为密西西比河谷的海军最高指挥官。富特是个特别虔诚的基督徒,平生最恨两件事:一是奴隶制,二是威士忌。巧了,格兰特恰是富特的反面:一,他不反对奴隶制,觉得废不废奴跟打不打仗没关系,他对这个政治议题没兴趣;二,他嗜酒如命,当年就是因酗酒才不得不退役的。富特极度自律,一丝不苟;格兰特自由散漫,不修边幅。这两个看上去格格不入的人却处得非常愉快,除了因为格兰特的简单、随和、朴实很容易让人卸下包袱和戒备,更因为他们都相信只有海陆合作才能成功。富特说:陆军和海军,“就像剪刀的双刃,合则不可战胜,分则一无用处。”

身为陆军军官,格兰特却对海军相当地崇拜,经常像个小学徒似的跟着富特转悠。有一次,他和富特及其他军官去看海军测试水雷。就在大家围着看机械师演示时,那水雷忽然发出“呲呲”的声响,好像要爆炸的样子。在场的人立刻四散逃命,有的趴在甲板上,有的跳进水里。富特直奔悬梯,身手敏捷地往上爬。格兰特好像认准富特是专家,紧跟其后,也拼命爬梯子,虽然动作不如富特专业,但速度不差。这时,“呲呲”声消失了,什么也没发生,虚惊一场。富特回头看看离自己不远的格兰特,笑着说:“将军,你急什么?”格兰特说:“我不能让你们海军抢了先呀。”

不想让海军抢先的格兰特竟然一语成谶。2月6日一早,在格兰特的要求下,富特率7艘铁甲炮艇共一百多门炮沿田纳西河而上(由北向南),直扑亨利堡。格兰特共有1万5千人,三分之一跟着富特的船走,三分之二由格兰特自己带着,从陆上进军。这还真有点小题大作。首先,河边要塞亨利堡本身建得非常不合理,地势低,一下雨,河水暴涨,先把15门炮中的6门淹没了,剩下的9门弹药还不足。其次,守卫亨利堡的南军将士只有3千4百人左右,缺衣少食,本来就摇摇欲坠。守将劳埃德·蒂尔曼(Lloyd Tilghman)从一开始就知道守不住,只想尽力拖延时间,保护队伍撤往唐纳尔逊堡。就在北方进攻前夕,蒂尔曼与部下告别,看着他们远去,然后返回亨利堡,带着54个炮兵战士坚守阵地。富特的舰艇上来一通狂轰滥炸,蒂尔曼从容地指挥着战士们回击,把有限的火力集中到富特的旗舰上。旗舰中弹34次,两门炮报废,居然有惊无险,可见舰艇质量多硬核。富特也像蒂尔曼一样勇敢,没有丝毫退缩。双方都尽了最大努力之后,亨利堡变成一片废墟,蒂尔曼下令降下旗帜投降。战斗一共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北方海军12死或失踪,27伤。南方10人死或失踪,11伤。富特命舰队靠岸,占领了亨利堡。下午3点,格兰特才带着人姗姗来迟。这一战,海军果真抢了陆军的先,但格兰特作为总指挥,运筹得当,功劳还是要记上一笔的。不久,哈勒克收到格兰特的电报:“亨利堡是我们的了。我要在8日摧毁唐纳尔逊堡。”

然而,格兰特大话说得太早了,唐纳尔逊堡可不像亨利堡那么好对付。唐纳尔逊堡虽然位置不是最佳,设计也不上乘,但比亨利堡强多了,没那么脆弱。唐纳尔逊堡是纳什维尔的门户,此处一丢,美军便可沿坎伯兰河长驱直入,纳什维尔无险可守,整个田纳西东部危矣。南方在唐纳尔逊堡部署了约1万7千人,可见其重视程度。约翰斯顿派了三员大将驻守唐纳尔逊堡。最高指挥官是约翰·弗洛伊德(John Floyd)陆军少将。56岁的弗洛伊德可是个大人物,生于弗吉尼亚,父亲曾是州长、联邦众议员,母亲家也有很多联邦官员、议员。弗洛伊德本人曾当选弗吉尼亚州州长,还是布坎南总统的战争部长(1857 – 1861)。1860年底,在南方各州纷纷攘攘闹独立时,身为战争部长的弗洛伊德非常可疑地运送了大量军事物资去南方,北方因此一直指控他叛国。弗洛伊德不是科班出身的军人,但这年头谁不想过过将军瘾?至少精神可嘉吧。唐纳尔逊堡的另外两个将军是吉迪恩·皮罗(Gideon Pillow)和西蒙·巴克纳(Simon Buckner)。56岁的皮罗倒是个资深军人,曾深度参与过“美墨战争”,是与斯科特将军一起领兵进入墨西哥城的。但是,他在那场战争中表现并不好,时而懦弱,时而鲁莽,斯科特很瞧不上他。最后,两人闹翻了,互相告状。斯科特算是厚道人,没把皮罗临阵畏敌的行为捅出来,但皮罗整起斯科特来却不遗余力,仗着自己与波尔克总统的交情狠狠踩了斯科特一脚。39岁的巴克纳是肯塔基人,西点毕业生。他在西点时最好的朋友就是此次的敌方主将格兰特(巴克纳比格兰特低一届)。他们俩曾一起参加“美墨战争”,一起驻守加利福尼亚。当初,格兰特因酗酒而退役,穷得叮当响,连从加州返乡的路费都不够。家境富裕的巴克纳慷慨解囊,给他垫付了旅馆费。如今,两个好朋友狭路相逢,他们将以怎样的方式重温友情?

格兰特打起仗来一根筋,有愣劲儿,但不鲁莽。他一看唐纳尔逊堡的形势,就知道自己轻敌了。原订的2月8日出击显然不现实,先等援兵吧。直到2月11日,格兰特才准备就绪,他的人马已达到2万5千人。亨利堡让他看到了海军的威力,他要把亨利堡的戏码再演一遍。但是,他错了。

2月14日,富特的舰队开始了对唐纳尔逊堡的炮击。本来,在前两天的试探进攻中,唐纳尔逊堡的大炮像哑巴一样,一声都没出。富特还以为人家吓傻了呢,毫无顾忌地逼近。忽见堡上火力全开,又狠又准,光富特的旗舰就中了57发炮弹,其余的舰艇也是差不多的运气,一会儿功夫就有54名海军战士伤亡,连富特也受了伤,3艘炮艇损伤严重,退出战斗。南方没损失一人一炮。这是因为唐纳尔逊堡地势较高,而且有高、低两处炮台。在远处时,舰艇上的炮火对炮台的破坏力有限;等临近了,海军的射程太远,打不着低处的炮台,自己却变成靶子。如果亨利堡显示了炮艇的无所不能,唐纳尔逊堡却证明:战无不胜的美国海军也有吃瘪的时候。

富特带队撤离,格兰特很失望,但没绝望。海军不行,那就陆军上,咱人多咱怕啥。格兰特下令围困唐纳尔逊堡。这下,轮到南军慌了,主要是因为连日大雨,堡内供应不足,实在撑不了多久。如果格兰特从陆上进攻,海军再杀回来,那可真没处跑了。堡上的炮再厉害,也架不住腹背受敌。这正是格兰特的计划。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唐纳尔逊堡崩溃的速度超出了格兰特的想象,这主要“归功”于三位南军主将的性格。

吉迪恩·皮罗平日里总是没来由地自信,格兰特还没到的时候,他恨不得冲出去主动出击。西蒙·巴克纳正好相反,保守又谨慎。他了解老朋友格兰特的性子,觉得还是小心为好。约翰·弗洛伊德呢,从第一天起就在两个针锋相对的下属之间和稀泥。他一会儿觉得皮罗有理,一会儿觉得巴克纳有理。14日晚,三位将军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第二天突围,撤往纳什维尔。所幸老天爷还挺帮忙,当夜风雨交加,掩盖了南军调动的声音,格兰特一点都没察觉。

15日一早,皮罗部突然袭击部署在唐纳尔逊堡南边的联邦军队。守在这里的北军将领约翰·麦克勒南德(John McClernand)抵挡不住,只好后退。格兰特的包围圈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去纳什维尔的路打通了。麦克勒南德向格兰特紧急呼救,要求支援,却听不到任何回音,因为,格兰特不在指挥部。他天不亮就去了富特的旗舰,商量水陆夹击的计划。他对早上的突发事件一无所知,直到中午才回到阵前。从早晨6点到中午12点,整整6个小时,被撕开的口子就这样一直开着。等格兰特回来,南军恐怕早就撤得无影无踪了。但是,更诡异的事来了。南军老老实实呆在唐纳尔逊堡里,一个都没跑。为什么?

让我们回到三位将军的性格。皮罗一击成功,得意洋洋地给约翰斯顿发了封电报:我们胜了!他本来应该扩大战果,趁势掩护大部队撤离,却不知为何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也许打得太顺了,皮罗看着那安静得出奇的战场,忽发奇想:这是不是格兰特的圈套啊?他不会是想把我们引出要塞一举全歼吧?堡里怎么说还有大炮挡着,一旦出来,咱人又少,中了埋伏就只能等死了。自信的皮罗瞬间丧失了所有的自信,坚决主张留在原地不动。平时小心谨慎的巴克纳却变得非常果敢,说你别瞎琢磨了,格兰特没那么聪明,趁他没反应过来,咱赶紧跑,保存实力要紧。我来守住这个口子,你们先撤!事实上,巴克纳确实领人上去接替了皮罗,就像撑着大门一样撑着这条生路,希望堡里的将士顺利撤往纳什维尔。面对两个性格大变又争吵不休的部下,弗洛伊德一如既往地没主意,两头摇摆。最后,他终于听了皮罗的话,让巴克纳回原地待命。6个小时的宝贵时间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等格兰特回到前线一看,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调集人马,三下五除二就把缺口补上了。北军再次合围,南军除了投降似乎没别的招了。事到如今,弗洛伊德和皮罗追悔莫及。他们不是合格的将军,也不是像巴克纳那样坦坦荡荡的绅士。弗洛伊德说,我不能让他们逮着。北方正在指控我叛国,要是做了俘虏,他们会把我送上绞刑架。现在,我把指挥权交给皮罗,本将军先溜了。皮罗说,我也不能投降,太没面子了。我把指挥权交给巴克纳,咱后会有期。巴克纳说:好吧好吧,趁着谈判还没开始,你们快滚,我去跟格兰特叙叙旧。弗洛伊德还好,没裸奔,带着两个军团上了一艘蒸汽船,躲过北方的封锁,安全撤到坎伯兰河对岸。皮罗只带了两个人走,另外一位不愿投降的将军也带着自己的军团沿河边小道摸出去。这说明,南军如果想逃不是完全没路,北方的包围圈没那么严密。但巴克纳死心眼儿,说好投降就投降,逃跑不是君子所为。

2月16日早晨,巴克纳派了个助理去见格兰特,谈判投降事宜。格兰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以为南方还能撑一阵子呢,这么快就不行了?巴克纳其实是抱着侥幸心理的。于公,在一年前的萨姆特堡,南方让罗伯特·安德森体体面面地投降,一点也不屈辱(参看《美国的故事(126)- 萨姆特堡》);于私,他对格兰特有恩,虽不指望格兰特能做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总要对得起故人。巴克纳只想像安德森那样有尊严地投降,别无所求。格兰特看着老朋友的信,笑了笑,提笔写了回信:

“先生,收到你请求谈判投降事宜的信。除了立刻无条件投降,没有其它选择。我建议马上开始实施。”

这样没有优待没有尊严的投降不是巴克纳想要的回答,却是格兰特唯一的回答。巴克纳长叹一声,只能坦然面对。好在格兰特虽然信写得硬邦邦,真见到人还是很热情的。也许格兰特怕巴克纳难为情,也许格兰特的性格太随便,反正投降仪式弄得跟儿戏似的,没有任何正式的程序,什么降旗啊、列队缴械啊、交佩剑啊等等,全免了。两军混在一起,乱哄哄的,跟农贸市场差不多。很多南军战士畅行无阻地穿过北军的队伍,直接回家了。格兰特也懒得管,只顾与巴克纳把酒言欢,聊着当年的趣事,互相开玩笑,完全不像刚打过仗的。巴克纳说:“如果我是唐纳尔逊堡的总指挥,你可不会这么容易得手。”格兰特说:“果真如此,我的打法就不一样了。”他们还把皮罗嘲笑了一番。格兰特说:“如果我抓住皮罗,我会立刻放了他。我宁可让他继续指挥南方的军队也不愿看他蹲在战俘营。”在巴克纳去北方的战俘营之前,格兰特提出为他支付费用以报当年之情,巴克纳拒绝了。巴克纳在战俘营待了5个月后获释回南方,继续在军中服役。战后,巴克纳经营家族的房地产生意,是个成功的商人,还当选肯塔基州州长。他与格兰特的友谊源远流长,格兰特去世后,巴克纳出钱张罗葬礼,还一直资助格兰特的遗孀。

“唐纳尔逊堡之战”双方各死伤约2千人,南军1万2千人被俘。对本来就势单力薄的南方来说,这是一次重大失败。可以想象,当胜利的消息传到北方,憋屈了一整年的人们是怎样的欣喜若狂。格兰特顿时成了民族英雄,他写给巴克纳的那封信出现在各大报纸上,成了“名言”。他的名字的缩写,“U.S.”,不再是“山姆大叔”,而成了“无条件投降”(Unconditional Surrender)。人们相信,跟格兰特打仗的人唯一的下场就是无条件投降。

与北方的欢庆气氛相反,此时的纳什维尔陷入恐慌。唐纳尔逊堡失守,纳什维尔危在旦夕。格兰特还在休整,布尔的人马却乘胜南下。流言满天飞,说布尔的骑兵一天之内就到。约翰斯顿仓皇南逃,令弗洛伊德抢运纳什维尔的军用物资。其实,布尔没那么快,整整一星期后才到,南方总算有时间运走了几乎所有物资。1862年2月25日,布尔兵不血刃进入纳什维尔,田纳西的首府、南方在西部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就这样落入北方之手。

唐纳尔逊堡也让格兰特的名字传进白宫,林肯第一次听说,他的这半个老乡(格兰特战前迁到伊利诺伊州)如此神武。但是,格兰特的胜利还无法纾解林肯那紧锁的眉头。在西部捷报频传的美军为何在东部一筹莫展?林肯怎样才能走出困境?请看下一个故事: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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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Responses to 美国的故事(132)- 唐纳尔逊堡

  1. kk says:

    Blueberry 你在纽约(city?)还好吧
    保重

  2. 思念如燕 says:

    好看!哈哈

  3. 思念如燕 says:

    毕蓝姐,想到个问题请教一下哈。^_^
    美国人现在还有那种以身试法的传统么,觉得某个法案不符合宪法精神,故意犯法,去联邦最高法院讨说法?
    想打到最高法院的案子肯定很多很多,大法官们是怎么挑选案子的?

    • blueberry says:

      现在应该还有以身试法的(官司不一定非要打到最高法院)。去年那个拒绝为同性夫妻做结婚蛋糕的糕点师应该算一个,他是在最高法院判定同性婚姻合法之后做这件事的。最后,最高法院判他无罪。
      每年上诉到最高法院的案子有一万多件,只有大约八十件被审理,概率太小了。绝大部分上诉案件都在联邦上诉法庭解决了,那基本上是最终的判决。只有当至少4位大法官认为有必要时(Rule of Four),一个案子才在最高法院被审理。一般那个案子或者涉及宪法,或者有很大的影响力,或者在低级联邦法院有不同的审理结果,造成了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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