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故事(28)- 邦克山之战

1775年6月,大陆会议任命乔治·华盛顿为大陆军总司令(Commander in Chief)。华盛顿从费城出发,前往马萨诸塞就职。他还在途中时,波士顿的民兵就已经跟英军干上了,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新的总司令呢。民兵们暂时由马萨诸塞省议会(Massachusetts Provincial Congress)领导,省议会成立了“安全委员会”,专门负责波士顿的战事。

民兵们包围波士顿后,马萨诸塞的皇家总督托马斯·盖吉将军向伦敦求援。英国议会又派来三个军团(大约三千人),使波士顿英军人数上升到六千人。随军前来的,还有三位将军,他们将辅佐盖吉,打破民兵对波士顿的围困。

这三位将军都是战绩卓著、经验丰富的职业军人,英国在北美的命运就要着落在他们身上了。第一位是威廉·豪(William Howe)。他出身贵族,父亲是高层政要,母亲与英国王室关系密切。豪家三兄弟都是英国高级军官。威廉是陆军少将,哥哥理查德·豪(Richard Howe)是海军上将。威廉·豪在“法国与印第安人的战争”中表现出色,因熟悉北美的情况,这回被派来参战。豪作为军人的资历当然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的立场。他不是北美的敌人,而是“自由的朋友”。这位本该来“平叛”的将军却同情殖民地人的追求,赞赏他们为自由而战的勇气。也不知道英帝国是怎么教育她的将军们的,盖吉够心慈手软的了,威廉·豪干脆就不赞成打这一仗。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不赞成也得打,而且还得领头打。

第二位将军是约翰·伯格因(John Burgoyne)。他有个外号,叫“绅士约翰尼”(Gentleman Johnny),因为他不太像军人,倒更像个绅士兼艺术家。他热爱音乐,擅长绘画,是个才华横溢的剧作家,他写的戏剧在伦敦各大剧院上演。伯格因热情而浪漫,温柔又优雅,深得女人的欢心。战士们也都很喜欢他,因为他的勇敢,更因为他的人情味儿。第三位将军是亨利·克林顿(Henry Clinton)。跟其他两位比,克林顿的性格显得不那么可爱。他喜怒不形于色,毫无幽默感,冷面又冷血,倒是个更合格的战争机器。

三位将军的到来让盖吉很兴奋,他立刻与他们一起研究怎么扭转目前的被动局面。波士顿虽说是个半岛,但跟个孤岛差不多,只有西南角一条细长的“脖颈”与大陆相连。民兵们把那条“脖子”一掐,波士顿与外界的陆路联系就完全被切断了。当然,形势也不像听上去的那么糟糕。民兵没有海军,英国军舰可以畅行无阻地往波士顿运兵运粮。从理论上说,由于源源不断的海上供给线,英军想在波士顿住多长时间就能住多长时间,民兵根本困不死他们。但总让人围在城中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政令都出不了城,还谈什么“统治”呢?

与波士顿隔水相望的是查尔斯城半岛(Charlestown Peninsula),它与波士顿的直线距离很近,只有大约300多米。岛上有两座小山丘:邦克山(Bunker Hill)和布雷德山(Breed Hill),从这两座山上可以俯视波士顿全城,也可以俯视城外民兵的驻地。盖吉和将军们认为,如果占领这两个高地,特别是邦克山,就可以凭借有利地形攻击城外的民兵,然后乘胜追击,摧毁民兵在坎布里奇的大本营。如此,波士顿之围可解。而且,邦克山无人把守,占领它应该不费吹灰之力。

可不知为什么,如此机密的计划却让民兵们知道了,好像民兵也派代表参加了英军的军事会议一样。此时,波士顿民兵的最高指挥官是阿提马斯·沃德(Artemas Ward)将军。马萨诸塞安全委员会建议立刻派人占领邦克山,防备英军的进攻。沃德提了几个很靠谱的问题:一,民兵弹药很少,到时候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二,邦克山正在英国军舰炮火的射程之内,民兵死伤会比较惨重;三,查尔斯城半岛像波士顿一样,也通过一条细“脖颈”与大陆相连。如果英军卡住那条脖子,半岛上的民兵可能全军覆没。靠民兵那几杆破枪,守住邦克山几乎不可能。如果再没有一条安全的退路,这场防御战就是白送命。

沃德说完了,民兵领袖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该咋办,因为谁也没战争经验。这时,57岁的“老将”伊斯利·普特南(Isreal Putnam)发话了。他年纪比较大,人们都叫他“老普特”(Old Put)。老普特说:“咱美洲人不怕脑袋,就怕腿。要是能把脑袋和腿这两样东西保护好,咱就能永远打下去。”听了他云山雾照的这几句话,大家都没吭声,可能心里在问同一个问题:哥,你说的是英语吗?俺怎么听不懂呢?沃德一拍大腿,得,既然老普特这么高深,这场战斗就由他指挥吧!老普特也当仁不让:没问题!你们就瞧好吧!

沃德和老普特都参加过“法国与印第安人的战争”,有一定的军事经验,他们尽己所能,做了比较周密的安排。老普特先带一千二百人开往邦克山,沃德派人守住查尔斯城半岛的脖颈,以防英军抄后路。6月16日夜,民兵们在老普特和另一位将军威廉·普莱斯科(William Prescott)的率领下,悄悄地上了邦克山。等到了山上,普莱斯科往四周一望,突发奇想,说,邦克山地形虽然不错,但东南方的布雷德山更好,因为那儿离波士顿更近,对英军的威胁也更大。普莱斯科想去布雷德山,和老普特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最后,他终于说服老普特,由他带着一千多人去布雷德山,而老普特则留在邦克山打接应,协调后援的队伍,与布雷德山互相呼应。

战斗还没开始,民兵就暴露了他们的弱点:缺乏统一的领导,指挥官随意改变战斗意图,没有全局观念。事实证明,布雷克山是个错误的选择。首先,邦克山比较险峻,易守难攻,布雷克山地势平坦,易攻难守,而且,敌人可以从两侧同时进攻。其次,布雷克山离水上的英国军舰更近,更容易受到炮火的攻击。第三,布雷德山深入半岛内部,大大加长了撤回大陆的距离,也就会加大撤退途中的伤亡。

普莱斯科趁着夜色上了布雷德山,开始指挥着挖战壕,修堡垒。民兵们干得热火朝天的,效率很高,天亮前就修起了很像样的防御工事。6月17日,天刚蒙蒙亮,在海上巡视的英国军舰发现了布雷德山上的动静。海军也顾不上通知陆军,立刻向布雷德山开炮。猛烈的炮火炸毁了民兵的很多掩体墙,也削平了几个小山峰,但没造成很大的伤亡,大概是因为民兵们把自己的“脑袋和腿”保护得太好了。

海军的炮声把盖吉和他的将军们从睡梦中叫醒,他们惊奇地发现,布雷德山和邦克山上一夜之间布满了人,民兵显然已经走到他们前面去了。其实,对于久经战阵的将军们来说,眼前的突发事件并不陌生,越在这种时刻越能体现出他们的素质和能力。一个高级指挥官,这时候应该做的事是思考,而不是反应。可惜,这一次,除了亨利·克林顿,其余几位考试成绩都不合格。克林顿说,现在应立刻派兵攻打查尔斯城“脖颈”,掐断半岛与大陆的联系,这样,半岛上的民兵陷于孤立,不战自破。这是一步高招,不但切中要害,而且可以把伤亡减少到最低。这也正是沃德等民兵将领最担心的事。可是,其他三位将军否决了克林顿的提议,他们认为应该攻击布雷德山,因为他们觉得山上的民兵根本不经打,英军可以轻而易举地获胜,而攻打“脖颈”风险太大。

战斗由威廉·豪指挥。也不知道是因为豪将军真的不想打这一仗,还是因为他的性格太保守,总之,他在这次战斗中表现出的最大的特点就一个字:慢。这个特点还将在他与华盛顿的交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来,那是后话。豪打算带两千五百人进攻布雷德山,可是,把这两千五百人集合起来居然用了6个小时,然后再让士兵登船,从波士顿运到查尔斯城半岛,直到下午1点才在半岛登陆。登了陆,豪发现,眼前的情况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得多,布雷德山根本不是那么好攻的。豪下令:原地休息!然后坐在那等后续部队。

英军的拖拖拉拉给了民兵足够的时间加深战壕,也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增援布雷德山。老普特两次搬援兵,加强了布雷德山的防御力量。但民兵有自己的问题,也是一个字:乱。沃德将军虽是总指挥,可他真正指挥得动的没几个。各村各镇来的民兵,更习惯听自家“带头大哥”的话。沃德的命令传到下面,有的根本没听懂,有的听懂了也没执行,有的命令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蚊子变成了大象,有的本该去半岛增援的,走到一半就停下了,或者干脆不知道去哪儿,有的就算走到地方也不知道该干啥。在这一片混乱中,竟然凑出将近一千人来到布雷德山增援,也算是奇迹。

来增援的人中,有一位身份特殊的人,他就是约瑟夫·华伦医生。还记得那个在“莱克星顿的枪声”中起关键作用的大间谍头子约瑟夫·华伦吗?他可是马萨诸塞省议会的主席,安全委员会的头,革命阵营中职位最高的人。自从亚当斯兄弟和约翰·汉考克都去费城开大陆会议之后,华伦就是波士顿的领袖。那么,他怎么到了布雷德山呢?

4月19日,也就是莱克星顿战斗打响的同一天,约瑟夫·华伦悄悄地溜出波士顿,奔往莱克星顿。他没赶上那第一声枪响,但在英军从康科德往波士顿撤退的那一路上,华伦带人追着英军的屁股打。他是冲在最前头的,在交战中差点丧命,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发飞过。后来,他母亲听到这件事,哭着劝他珍惜宝贵的生命,他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你儿子要去的地方。现在不是美利坚的儿女畏缩不前的时候,我要为她的自由而战,直到死亡。”

做为马萨诸塞省议会主席,他把全部精力都用来组织民兵围困波士顿,协调供给,与盖吉谈判,争取尽早把波士顿从英军手中解放出来。民兵决定占领布雷德山之前不久,马萨诸塞省议会授予华伦少将军衔,并派他去指挥战斗。华伦来到邦克山,老普特和普莱斯科都知道他的职务高,主动把指挥权交给他。但华伦说:“我不懂打仗,让我指挥那纯是瞎掰。今天我是做为普通士兵来为你们服务的。” 老普特和普莱斯科怎么劝也劝不住,华伦来到最前线布雷德山,拿起枪,和其他士兵一起在战壕中做准备。大家看到这个受人尊敬的大人物与自己肩并肩站在一起,深受鼓舞。

再看英军那边,到下午2点,威廉·豪终于等到了所有的后续部队,开始行动了。豪把部队分成两拨,由他和罗伯特·比格特(Robert Pigot)将军分别率领,从左右两翼同时进攻布雷德山。豪下令开炮,以火力掩护步兵往上冲。可是,炮刚响了两声就变成哑巴,原因是,炮弹带错了!也许豪的命令没传达清楚,也许管炮弹的人脑子短路,本应带6磅的炮弹却带了12磅的,炮弹与炮筒不配套,没法打。训练有素的英军却犯这种低级错误,简直匪夷所思。豪一面派人回去取炮弹,一面继续组织进攻。没炮火掩护也要上!

民兵们知道自己弹药有限,每一颗子弹都要发挥最大的功效。老普特和普莱斯科向战士们发出了那道号称“美国军事史上最著名的命令”:等你看到敌人的白眼球时再开枪!往低处打!(Don’t fire until you see the whites of their eyes! Then fire low.)这一招超有效,英军眼看着就要冲上来时,民兵万枪齐发,立刻撂倒一大片。英军基本上是“裸攻”,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往前走,完全暴露在对方的枪口下。民兵则有战壕和掩体的保护,沾了大光。几轮对射下来,英军损失惨重,威廉·豪只好下令撤退,第一次进攻失败了。

民兵见英军撤退,欢呼雀跃,庆祝胜利。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打退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那股子兴奋和骄傲就甭提了。普莱斯科提醒大家,战斗还没结束,英军会卷土重来。果然,15分钟后,威廉·豪再次指挥士兵冲上来。民兵当然客气,还是那一招,照准了打。又一批英军尸体倒在山坡上,豪再次撤退。但他看出来了,民兵的火力已经明显不足,弹药跟不上,没后劲儿。豪将军把他的两股人马合成了一股,命令士兵上刺刀,开始了第三轮冲锋。

这一次,民兵没能挡住敌人的进攻,因为他们的火药用完了。英军突破了民兵的防线,冲进防御工事,双方开始了肉搏战。一到肉搏战,民兵就吃亏了,英军的枪上有刺刀,民兵没有。普莱斯科让大家把枪倒过来,用枪托打,就像抡棍子一样。可是,棍子不是刺刀的对手,越来越多的民兵倒了下去。普莱斯科下令撤退。难得的是,他们边打边撤,秩序良好,撤退没有变成溃退。尽管如此,撤退中的军队永远都是最软弱可欺的,因为人的脑后没长眼睛。现在,轮到英军追着民兵的屁股打了。民兵从布雷德山撤往邦克山,又从邦克山撤往查尔斯城“脖颈”。正是这漫长的撤退路,给民兵带来了惨重的人员伤亡。也许,他们此时才意识到,选择布雷德山是个多么大的错误。

到下午5点,英军已占领布雷德山和邦克山,民兵也已经从“脖颈”撤回大陆。整个查尔斯城半岛是英军的了,如果他们乘胜追击,不给民兵喘息的机会,很有可能直捣坎布里奇,彻底打破包围圈。这正是亨利·克林顿的建议。可是,优柔寡断的威廉·豪再次否决了克林顿的正确意见。他下令收兵,从而失去了一次消灭民兵,甚至消灭“美国革命”的机会。如果豪的胆子大一点,那么,华盛顿赶到马萨诸塞时,可能就是个光杆儿司令了。

1775年6月17日发生的这次战斗,被误称为“邦克山之战”(Battle of Bunker Hill)。实际上,叫“布雷德山之战”更符合事实。看上去,此战以英军的胜利、民兵的失败而结束,但人们的感觉恰恰相反。先看伤亡数据。英军参加战斗的2500人中,死伤1054人,伤亡率将近50%。民兵死伤450人,连英军的一半都不到。威廉·豪很清楚,虽然这组数字已经够糟糕了,但实际情况更可怕。你还要看己方损失的是什么人,而对手又是什么人。在英军的伤亡人数中,有100个是各级军官,这才是最惨痛的损失。“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优秀的军官是军队的灵魂,他们都是可以以一当百的人。而对手呢?昨天还是农民、商人、手工业者,今天拿起枪就成了战士,还打死了世界上最优秀的战士。“业余选手”跟“职业选手”打,武器又不在一个档次上,“职业选手”竟然被打得这么惨。对英军来说,这哪里是胜利,简直是奇耻大辱。威廉·豪看着尸横遍野的布雷德山,心痛不已。他说:“这个胜利太昂贵了。。。”连“冷血动物”克林顿查看了战场后都不禁动容:“如果再有几次这样的胜利,我们就完蛋了。”

打了败仗的民兵们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是失败者。他们眼看着英军流尽了血,这支强大的军队在他们眼中再也不是神话。信心,就是他们在这场战斗中最大的收获。然而,他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美国革命”失去了一位最真诚的领袖:约瑟夫·华伦。华伦一直勇敢地战斗着,直到弹药用尽,他还坚持与英军搏斗,保护其他人撤退。一个英国军官认出了他,一枪击中他的头部,华伦当场死亡。英国士兵一哄而上,用刺刀猛戳他的尸体,直到无法辨认。然后,他们把他和其他尸体草草埋在一起。10个月后,华伦的兄弟们和银匠保罗·瑞维尔来到布雷德山,扒开那座坟,企图辨认华伦的尸体。在一堆骸骨中,保罗·瑞维尔发现了那颗他亲手为华伦镶的假牙,他绝不会认错自己的手艺。就凭这颗假牙,他们确认了华伦的遗骸,最终把他安葬在家族的墓地。

盖吉将军说,华伦的死顶得上500个战士,可见他在他的敌人眼中的份量。他死时年仅34岁,身后留下4个年幼的孩子。由于妻子早亡,这些孩子成了孤儿。他们在华伦的兄弟、朋友的帮助和大陆会议的抚恤下长大成人。后世的美国人没有忘记他们的英雄。遍及美国14个州的30多个城镇和无数条街道以华伦命名,美国海军有5艘军舰叫“华伦号”。他的弟弟约翰·华伦(John Warren)也是一位外科医生,在“邦克山之战”中给民兵当军医,后来创建了哈佛医学院。

颇有讽刺意味的是,布雷德山和邦克山的战略价值并不像双方想象的那么重要。英军在攻克两座山之后才发现,其实占领这两个高地对冲破包围圈没有多大帮助,他们又放弃了查尔斯城半岛。波士顿之围依然如故,终点又回到起点。正如一位学者所说:“这是在不该防守的山上打的一场不该发生的战斗。”但它仍然为双方造成了深远的影响。盖吉因此次战役未能达到目的而被削官罢职,威廉·豪继任北美英军总司令。民兵的强悍表现似乎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他在此后与华盛顿的较量中虽然屡屡得胜,却又屡屡因忌惮和犹豫坐失良机,以至于赢得了每一场战斗的英军输掉了整个战争。刚走到纽约的华盛顿听到“邦克山”的消息很兴奋,对自己“部下”的战斗力有了信心。他高兴得太早了,因为他很快就会发现一个真实的“大陆军”。

与“邦克山之战”交相辉映的是另一场战斗,它虽然没有邦克山的壮烈,却有着同样的精彩。这场战斗是谁发起的?它怎样改变了波士顿的僵局?请看下一个故事:绿山男孩。

This entry was posted in Uncategorized. Bookmark the permalink.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