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故事（166）- 惩恶

尤利西斯·格兰特就任总统的1869年，“重建”在国会的主导下渐入正轨。但是，国会的强行推进激起了南方白人的反弹。始于1865年的“三K党”（Ku Klux Klan）从田纳西迅速蔓延到所有的南方州（参看《美国的故事（160）- 总统的计划》），尤以南卡罗来纳和密西西比为甚。1869年，“三K党”已与以“民主党”为主的南方各州政府结合成强大的政治势力，肆意虐杀、迫害黑人，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如果控制不了“三K党”，那四年仗就算白打了，南方又将落入昔日的奴隶主手中。格兰特决心捍卫他和林肯以及千千万万的美国人用血换来的“内战”成果，哪怕这意味着再次流血。

“三K党”的影响在1868年大选中就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了。南方的黑人是坚决支持“共和党”和格兰特的，但是，他们中的很多人不能投票。南方各州祭出很多限制投票的大招，最重要的是对选民的两项要求：一，识字；二，交人头税（Poll tax），也叫投票税（Voting poll tax）。就这两条便“自动”限制了很多黑人（和穷白人）的投票权，因为他们大多是文盲，生活没着落，没钱交税。北方各州也有这种要求，不能说完全不公平。问题是，那些能投票的黑人受到了“三K党”的威胁。原南方军队著名的骑兵将领内森·贝德福德·弗雷斯特（Nathan Bedford Forrest）宣称：“三K党“仅在田纳西就有4千人，在整个南方多达50万人。他有点吹牛，但即便没有那么多人，他们造成的伤害远远超出了法律和人道的承受力。在一些南方州，白人雇主会威胁黑人雇员，说如果他们投“共和党“的票，他们就会被解雇；在另一些地方，“三K党”干脆直接袭击黑人选民，让他们投不成票；在路易斯安那的奥珀卢萨斯（Opelousas），武装暴徒冲进“共和党”报纸的编辑部，赶走编辑，袭击了二百多个黑人；在佐治亚的卡米拉（Camilla），暴徒向游行的黑人开枪，打死打伤几百人；在一些本来有几万黑人选民的地区，最后投票的只有几千人。所有这些暴行都没有受到惩罚，黑人证人受到“三K党”的威胁，不敢出庭作证，而州法院是保护白人的。入主白宫后的格兰特需要做的是用自己的威望和手中的权力挖掉“三K党”这颗毒瘤，为南方带来真正的和平。

解决“三K党”的问题分两步走。第一，立法。格兰特是一介武夫不假，但美国是法制国家，他就算手里有兵，没有法律的支持也不能乱来。1869年2月26日，第40届美国国会在卸任前夕通过了美国宪法第十五修正案。修正案明文规定：“公民的选举权不得因种族、肤色、或过去的劳役状况而被合众国或任何一个州否认或剥夺。国会有权以适当的立法实施本条规定。”本来，“共和党”的“激进派”是想在修正案里加上投票权“不得因识字或交税与否而被否认或剥夺”，但阻力实在太大了，触及了北方各州的利益，无法达到三分之二多数。最后，修正案只能停留在对“种族”和“肤色”的最基本的保护，各州实际上还是可以用识字和交税来限制投票权。而且，尽管女权团体大声疾呼争取女性的投票权，但修正案再次把女人排除在政治权利之外。无论如何，有着重大缺陷的第十五修正案在当时已属不易，它至少为联邦政府通过进一步的立法保护黑人权利提供了法律依据。格兰特把推动各州批准第十五修正案当成就职后的第一要务，要求还没重新加入联邦的南方州必须以接受修正案为必要条件。在格兰特和“共和党”的努力下，1870年2月3日，修正案获得28个州（四分之三多数）的批准。3月30日，修正案正式生效。同一天，德克萨斯获准重返联邦，当初造反的11个南方州全回来了。

3月30日，首都华盛顿100门礼炮齐鸣，庆祝第十五修正案生效。格兰特在白宫的阳台上对聚集的人群讲话，他说：“自从战争结束以来，这是最触动我的一件事……它仿佛让《独立宣言》成为现实。”其实，关于给黑人选举权，格兰特起初也像其他人一样有顾虑，毕竟很多黑人不识字，没文化，怎能指望他们做出理智的选择？但是，“三K党”的暴行改变了他的看法。他相信，只有给黑人参与政治的权利才能使他们真正获得自由和独立，“投票箱是获得解放的人捍卫自己生命、财产、和权利的唯一方式。”

然而，理想的美好难掩现实的残酷。正如自由从来不曾一蹴而就，民主也不会一步到位。废奴前，南方的黑人人数按宪法的“五分之三定律”折算成南方的选民人数，给了南方在联邦政府中很大的优势。废奴后，“五分之三定律”自然也废除了，黑人（成年男人）人口应百分之百地算入选民数，南方各州在国会中的代表席位大大增加，优势更大了。可是，增加的这些代表席位并没有全部给黑人，因为各州通过对识字、交税、注册、财产等各种要求把大批黑人“合法”地排除在外，“三K党”又让黑人走向投票箱的路充满暴力和血腥，谁会在性命堪忧时去投票呢？格兰特意识到：“这对北方不公平。我们给了南方黑人选举权，结果让以前的奴隶主增加了40张选举人票。他们拿到了席位，却排除了黑人。这是重建政策最严重的失误。”

“共和党”强推黑人选举权的另一个副作用是失去了南方和一部分北方白人选民的支持，为“民主党”重返权力中心提供了机会。很多本来比较温和的“民主党”人和持中立立场的白人因惧怕潜在的“黑色威胁”而支持“白人的政府”，“共和党”几乎丧失了南方所有的州政府职位（州长及重要官员），只能勉强在联邦政府维持相对优势。这就是矫枉过正、欲速则不达的后果，也是“重建”最终无法达标的原因之一。尽管如此，“重建”期间（1867 – 1877），还是有约1500位黑人当选各级官员，其中3位联邦参议员，15位联邦众议员，其余的是各州议会议员。虽然占南方人口36%的黑人只占南方州和地方政府民选官员的20%，远远达不到“共和党”的预期，但南方的一小步已经算是人权的一大步了。

1869年12月，国会通过法案将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人数从8人增加到9人。因另外一位大法官退休，格兰特得以提名两位大法官。他先提名前战争部长埃德温·斯坦顿，可惜斯坦顿还没上任就去世了。最后，格兰特拒绝了一些人让他搞南北平衡的建议，提名了两位北方人，约瑟夫·布莱德利（Joseph Bradley）和威廉·斯特朗（William Strong）。他希望一个由北方人主导的最高法院能更好地保护人权。1870年7月，格兰特任命了一位新的总检察长（Attorney General），阿摩斯·阿克曼（Amos T. Akerman）。就在阿克曼上任的同一个星期，国会创立了司法部（Department of Justice）。做为司法部的掌门人，总检察长（相当于司法部长）终于不再只是总统的法律顾问，而是执掌一个功能齐全的部门，整合法律资源，代表政府处理诉讼案件。司法部的创立大大加强了行政权的执法力量，在与“三K党”的斗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阿克曼是格兰特平庸的内阁中一道耀眼的光，他的才华和勇气是格兰特最大的助力。

宪法第十四和第十五修正案赋予了联邦政府保护人权的权力，但不意味联邦政府能顺顺当当地行使权力。阿克曼在调查南方的状况后对格兰特说：“在南方的很多郡县，‘三K党’的话才是法律。”北卡、南卡、密西西比的州长和联邦官员向格兰特描绘那里的情形：“这些武装分子深夜闯进（黑人）社区，鞭打、虐待和平居民，绞死他们中的一些人，烧毁教堂，砸烂学校。”“目击证人根本不敢作证，他们觉得去大陪审团作证无异于死亡。”“黑人在深夜被从家中拖出来，遭受最残酷的折磨，只因他们想行使他们的政治权利。”在南卡罗来纳，“三K党”武装分子竟然冲进监狱，打死黑人警察，劫走罪犯。成千上万的“三K党”成员肆虐南方几乎所有的社区，俨然掀起了新一轮“内战”。南方的废奴人士迫切希望格兰特能再次领导人民打赢这场战争：“南方正处于战争状态。请让格兰特将军征服南方，只有这样‘三K党’才能烟消云散。”

所幸的是，一旦涉及到“战争”，格兰特就会从一个经常茫然失措的不成熟的政客变成意志坚定、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他的决心和魄力无人能挡。1870年5月，国会通过了第一个“强制法案”（Enforcement Act），禁止用武力威胁选民。1871年2月，国会又通过了第二个“强制法案”，加强了联邦政府对投票过程的保护。但这两个不疼不痒的法律都没达到预期的效果。格兰特敦促国会讨论更严厉的法案，要求在法案中指名道姓地针对“三K党”。为了推动立法，格兰特在全体内阁成员的陪伴下，亲自来到国会山，向国会陈述立法的必要性。平日里害羞又不善言辞的格兰特走出自己的舒适圈，以政治资本做抵押游说议员，彰显整治“三K党”的决心。他表现得如此强势，以至于“保守派”议员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独裁者”，称他为“凯撒·格兰特”（Kaiser Grant），简直比“三K党”更可怕。他们认为总统的行为是行政权对立法权的干涉，而国会针对“三K党”的立法是联邦政府对州权的侵犯。格兰特才不管这一套呢，他豁出去了。功夫不负有心人，格兰特的威望还是管用的，支持的声音终于超过反对声。1871年4月20日，格兰特再次来到国会山，签署第三个“强制法案”，也叫“三K党法案”（Ku Klux Klan Act）。法案明确了对胁迫公民的罪行的惩罚，规定如果州政府不作为，联邦政府有权根据第十四修正案介入执行。法案也授权总统在特定条件下可以废除“人身保护令”（Habeas corpus）、实施军事管制法、以及派遣军队镇压暴力行为。这下，格兰特总算可以宝剑出鞘了。

现在到了第二步：执法。“三K党法案”的通过是格兰特的巨大成就，他无暇顾及南方人仇恨的眼神，立刻颁布第48号将军令，向南方增派军队，授权联邦军队逮捕那些戴着面具祸害人间的恶徒，摧毁这个邪恶组织。5月3日，格兰特发表了一个宣言，号召各州和地方政府打压“三K党”。如果地方政府不作为，联邦政府将行使所有的权力保护公民。为了配合格兰特的雷霆行动，总检察长阿克曼动员所有的政府法律资源，包括各级武官、律师、侦探、甚至特工，以极高的效率对“三K党”成员提起公诉。过去，“三K党”的案子在州里处理，各州都袒护“三K党”，就算把人抓来也会无罪释放。现在，联邦政府强势介入，军队负责抓人，司法部负责起诉。阿克曼像格兰特一样视“重建”为“内战”的续集，“重建”的成败也是“内战”的成败。保障黑人的公民权是“重建”的两大目标之一，他必须不遗余力地完成它。

10月20日，应阿克曼的请求，格兰特又发表了一个宣言，把与“三K党”的斗争推向一个新阶段。在宣言中，格兰特敦促南卡九个县的“三K党”成员立刻解散，放下武器，和平地回归乡里。否则，五天之后，总统将废除“人身保护令”，联邦政府将逮捕、起诉他们。废除“人身保护令”是关键。“人身保护令”保护公民的人身安全，任何人，包括政府，不能无限期地拘押公民。以前，政府逮捕了“三K党”成员，还没来得及收集全证据就放了。这些人出去专门威胁潜在的证人，令他们不敢作证。现在，政府可以无限期拘押他们，使他们无法出去威胁他人，直到证据齐全并提起诉讼。阿克曼还发展、完善了证人保护制度，确保证人的人身安全。到11月底，仅在南卡就有2千人因违反“三K党法案”被抓进监狱。阿克曼对格兰特说：“现在黑人晚上终于可以睡觉了。”

在阿克曼雷厉风行的领导下，联邦对“三K党”提起3,384项诉讼，其中1,143项被定罪。被关押的“三K党”成员因无法获“人身保护令”都快疯掉了，很多人开始互咬，供出同伴或同谋，甚至供出组织的秘密，以求宽大处理；几百人主动认罪伏法以求减轻刑罚；还有的逃离本州，隐姓埋名去他乡谋生。“三K党”成员体验到了“民不聊生”的滋味。但是，格兰特政府的铁手腕毫无疑问招来各种反对声，甚至他自己的内阁成员也不爽，他们抱怨说：每次内阁会议都被阿克曼“绑架”，只能听阿克曼喋喋不休地讲“三K党”的事，好无聊。格兰特一点都不觉得无聊，不管遇到多少阻挠和反对，他都不会退缩。然而，斗争是有代价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代价，就是阿克曼本人。阿克曼的做派想不得罪人都难。大家都明白，直接整格兰特不太现实，只能先集中火力整他身边的人，这也是政治斗争的常见策略。除了南方的白人至上主义者，阿克曼还得罪了那个年代最得罪不起的一股势力：铁路公司。铁路是“第二次工业革命“在新大陆的招牌，是美国腾飞的标志。谁挡了铁路大佬的道谁就必须滚。铁路公司及大财团对阿克曼的攻击使格兰特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巨大压力。1871年12月，格兰特不得不暗示阿克曼辞职。阿克曼回应了总统的要求，递上辞呈。他在一年半的时间里给了“三K党”致命的打击，为格兰特的第一个任期交出一份出色的答卷，他没有遗憾。格兰特悲伤地看着阿克曼离开， 他们在信件中表达着对彼此的忠诚、信任、和爱。格兰特本来想任命阿克曼为联邦地区法院的法官，但阿克曼拒绝了。他回到家乡佐治亚，回归平静的生活。

阿克曼的离开没有动摇格兰特整治“三K党”的决心。他任命乔治·威廉姆斯（George H. Williams）继任总检察长，继续剿灭“三K党”。威廉姆斯的效率一点也不比阿克曼低，他针对“三K党”提起的诉讼数是阿克曼的三倍，定罪的数量是阿克曼的四倍。到1873年初，“三K党”基本上已销声匿迹。虽然“重建”的路依然艰难，但持续七年多的“三K党”之灾总算过去了。到20世纪初，“三K党”在芝加哥等地再次出现，但那是完全独立的团体，除了名字相同，他们跟“重建”时期的“三K党”没有任何组织上的关联。

导致阿克曼辞职的铁路公司和它们背后的财团是新大陆不可不说的故事，没有铁路就没有今天的美国。在沸沸扬扬的“镀金年代”，铁路是怎样在重塑美国的同时也滋养了前所未有的腐败？“第二次工业革命”如何踩在印第安人和中国劳工的累累白骨上为美国创造着金碧辉煌的未来？请看下一个故事：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