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故事（191）- 最后的旅程

1900年，十九世纪走到尽头，威廉·麦金莱的四年任期也接近尾声。在过去的四年中，他打了两场战争（“美西战争”和“美菲战争”），占领了菲律宾、关岛、波多黎各等新的领地，正式吞并了夏威夷，解决了古巴、远东、近东的一系列外交问题，美国从“孤立主义”走向“帝国主义”，从“镀金年代”（Gilded Age）迈入“进步年代”（Progressive Era）。更重要的是，他为饱受“1893年大恐慌”之苦的美国人带来了他们期盼已久的繁荣。工资增长，物价稳定，股市回报丰厚，新大陆成为地球上最富裕的土地。正如当年的林肯，麦金莱在四年中的成长肉眼可见，那个低调、温和又有点犹豫、不自信的政客蜕变为成熟、稳健、睿智的领袖。他似乎步步遵从民意，实际上却一直引导民意。他不是人民的奴隶，而是他们的公仆，他学会了在回应选民诉求的同时也让选民听从他的意见、接受他的选择。当1900年大选来临时，他是“共和党”毫无争议的候选人，如农业部长詹姆斯·威尔逊所言：“没有人想代替你。”

在国际舞台上频频展露野心的麦金莱在国内却主打一个“不折腾”，坚信“好的政府是管得少的政府”。但这不等于躺平。白宫岁月让麦金莱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是所有美国人的总统，而不只是“共和党”人的总统；他越来越多地考虑其他群体和党派的利益，而不只是“共和党”的利益。麦金莱来自小工商业主家庭和小工商业聚集的俄亥俄州，他曾是“保护性关税”最激进的推动者，1890年的“麦金莱关税法”（McKinley Tarrif）是他的政治标签。然而，当他不再是代表俄亥俄的国会议员，而是全体美国人的领袖，他的视野便摆脱了局限。“麦金莱关税”的始作俑者开始大力提倡互惠关税，自由、开放、公平的贸易政策代替了极端的保护主义，美国利益超越了州的利益。类似的转变也表现在其它议题上，比如金本位。1900年3月14日，当初支持双本位的麦金莱用一只金子做的笔签署了“金本位法案”（Gold Standard Act），只因他不再只为俄亥俄的农民代言。

如果说“镀金年代”的争论焦点是“高关税”和“金本位”，那么，“进步年代”最热门的话题便是“托拉斯”（Trust）， 也就是垄断资本。与政治和军事的“扩张主义”结伴而行的是因大公司大银行的迅速扩张而形成的垄断。垄断也许是自由竞争的结果，但美国人应该接受这样的结果吗？工人应该为垄断接受低工资吗？消费者应该为垄断接受高物价吗？当垄断形成时，公平的竞争还存在吗？当垄断资本强大到足以影响政府的决策，自由和民主何在？当资本家掌握了所有的话语权，劳资矛盾和贫富悬殊是否意味着“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将成为一纸空文？这些是“进步年代”需要回答的问题，也是一直困扰着麦金莱的问题。民间的“反垄断”浪潮方兴未艾，但信奉“小政府”的他无法确定政府在这个浪潮中的角色，无法确定反垄断应该是州政府还是联邦政府的职责。1890年的“谢尔曼反垄断法”似乎把联邦政府的职责安排得明明白白，现实却是一团浆糊。像废纸一样的“反垄断法”躺了十年无人问津，一个案子都没办，那厚厚的灰尘足以证明：没人知道垄断是否违法，更没人知道反垄断是否合法。政府出面反垄断难道不是干涉自由经济的违宪行为吗？可是，如果不反垄断，良心过得去吗？这种极限拉扯正是麦金莱的内心挣扎。他的直觉认为应该反垄断，理智却说反垄断违宪。如果再给他四年的时间，凭他的智慧和学习能力，他应该能有所作为。然而，他没有四年了。他只能把这个挑战留给他的继任者。幸运的是，他的继任者像他一样善于把危机变成机会，把挑战转为成功。

对“共和党”来说，1900年大选最大的变数是副总统候选人。麦金莱在1896年的竞选搭子、副总统加内特·霍巴特（Garett Hobart）深孚众望，像麦金莱一样不可替代。怎奈霍巴特英年早逝，于1899年去世，终年55岁。于是，本来毫无悬念的副总统候选人成了党内最激烈的争夺。此人将不仅是麦金莱的帮手，也几乎肯定是1904年大选的总统候选人，权力的轨迹如此清晰。当时，副总统候选人由党的代表大会选举产生，不像今天这样由总统候选人说了算。即便如此，凭麦金莱的威望，只要他开口，基本上想要谁就是谁。可是，麦金莱不想坏了规矩，他决定尊重代表们的选择，而不是把自己的喜好强加于代表大会。这下可就热闹了，因为想当副总统的人多了去了。

麦金莱不仅清楚自己在“共和党”内的分量，也知道自己在选民心中的地位。所以，他这次连“前廊式竞选”也省了，干脆猫在家里不出声，把大选的事儿全都甩给参议员马克·汉纳（Marcus Hanna）。汉纳是1896年大选麦金莱阵营的大掌柜（参看《美国的故事（183）- 世纪之选》），那场大选的结果就是这位顶级经理人的名片。很多人认为1900年大选应该是1896年大选的复制粘贴，是汉纳再一次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没啥可担心的。汉纳心里却叫苦不迭，因为，这一次，一个不确定因素让他无法确定未来。这个不确定因素就是副总统人选，而汉纳最不喜欢的人偏偏是呼声最高的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 Jr.）。

罗斯福的前世今生我们稍后再讲。他的昵称“泰迪”（Teddy）或“T.R.”的知名度远超他的大名“西奥多”，著名的玩具“泰迪熊”也是以他的昵称命名的。此时，被全国人民亲切地称为“泰迪”的罗斯福是纽约州州长，闪耀着自身难掩的光芒。他似乎是史书中那种“出生之际满屋红光”的“天选之子”，带着与生俱来的使命。他注定将是“进步年代”的旗帜，但现在，没人知道这面旗将指向何方。年轻、骄傲、多姿多彩的罗斯福魅力十足，也槽点满满。华盛顿的修罗场就像纽约的股市一样，不怕坏到家，就怕不稳定。对汉纳代表的保守派而言，不拘一格的罗斯福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是对建制的威胁。有人说，让他当副总统挺好，因为这是整个华府最无聊的职位。让他一言不发无所事事地在参议院的主席台上坐四年还不得把他憋出内伤，正好杀杀他的性子，挫挫他的锐气，没准儿他就修炼成仙了也未可知。汉纳可不这么认为。他丝毫不掩饰对罗斯福的不喜欢和不信任，一个劲儿地催麦金莱明确表态不支持罗斯福或干脆指定一个副总统候选人。海军部长约翰·朗（John Long）、战争部长伊莱休·鲁特（Elihu Root）、参议员威廉·阿利森（William Allison）、内政部长科尼利厄斯·布利斯（Cornelius Bliss）都是不错的人选，谁都行，就是罗斯福不行。似乎只有汉纳一个人意识到，“罗斯福副总统”会变成“罗斯福总统”。

麦金莱的态度比汉纳温和。罗斯福确实不是他的菜，但这似乎更多地源于性格的差异，而不是观点的不同。麦金莱内敛、克制、低调、谨慎，罗斯福却张扬、高调、敏锐、直率；麦金莱总是三思而后行，试图预先考虑所有可能发生的问题，罗斯福往往先动起来再说，边干边学，边学边练。在麦金莱眼里，罗斯福太健谈以至于言多必失，行动太快以至于不计后果。如此不可预测的罗斯福是把双刃剑，华盛顿需要这样的政客吗？但另一方面，罗斯福在纽约表现突出，大刀阔斧地改革着“帝国之州”的弊端。他特别关注公众的需求，雷厉风行，活力四射，迅速又高效，堪称明星州长。他身后有一大批拥趸，粉丝量高居榜首，这样的“大V”正是“共和党”需要的代言人。也许正因如此，麦金莱与罗斯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热情但不熟络，礼貌而不亲近。麦金莱不是没考虑过其他人选，比如前面提到的那几位部长、议员和其他人，但他们或太重要，不能被放在副总统位子上浪费光阴，或太平庸，没有号召力，于选票无益，或对这个位子不感兴趣，拒绝了总统的邀请。总之哪哪都不合适。所以，麦金莱干脆闭嘴，把决定权交给代表大会。这是他在所有重大决定之前的做派（参看前面的故事），听从民意，听从内心。

成为人们议论焦点的罗斯福显然感受到了外界的电波，或者说，压力。汉纳的嫌隙，总统的态度，朋友的忠告，人们的议论，他都看到了，听到了。也许他骨子里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混世魔王，但混迹政界多年，他也学会了察言观色。他的目标是1904年的白宫，至于当不当副总统嘛，看心情。纽约州州长不香吗？于是，罗斯福发了个声明：一， 坚决支持提名麦金莱为总统候选人，坚决支持麦金莱所有的政策；二，不谋求副总统候选人的位子，即使被提名也不接受。这态度绝对政治正确，可汉纳却还是心惊肉跳的。罗斯福这么乖，他还是罗斯福吗？随着“共和党”代表大会的临近，汉纳越来越觉得不踏实。他再次提醒大家：副总统和总统之间只差一条人命，选择需谨慎哦。但无论如何，麦金莱拒绝表达自己的意向，他认为那样做太像独裁者。

1900年6月16日，罗斯福随纽约代表团来费城参加代表大会。几乎从他们进城的那一刻起，纽约人就以他们生龙活虎的热情点燃了“兄弟友爱之城”。做为人口最多的州，纽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过去，处于风口浪尖上的潜在候选人一般不会亲临会场，为了避嫌，也为了掩藏野心。罗斯福可不管这一套，他觉得要是不来岂不是胆小鬼？结果无所谓，重在参与。6月19日，汉纳宣布代表大会正式开幕。21日是投票日。麦金莱全票当选总统候选人，这是自1872年格兰特当选以来的第一次。到副总统候选人时，汉纳忽然发现，他手拿把掐的局面失控了。纽约代表团和一位“共和党”大佬联名推举罗斯福，现场立刻欢声雷动。罗斯福的支持者填满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泰迪！”的呼声响彻会场。在这场“老卫士”（Old Guard）与“年轻狮”（Young Lion）的较量中，汉纳败得猝不及防。罗斯福无论何时出现、在哪出现都能引来最热烈的欢呼。在第一轮投票中，罗斯福以近乎全票当选，完胜其他候选人。汉纳觉得这简直就是“政变”，但他只能认栽。随后，麦金莱远程祝贺罗斯福，接受了这位41岁的竞选伙伴。罗斯福带给“大老党”（Grand Old Party）朝气蓬勃的年轻的面容，这也许正是“进步年代”需要的。

不高兴归不高兴，汉纳还是全身心地投入到竞选中。与上次雇用上千的演讲者不同，这次汉纳亲自上阵演讲，推销麦金莱。罗斯福也没闲着，足迹踏遍二十三个州的四百多个据点，宣传麦金莱的主张，为“共和党”拉票。从某种程度上说，粉丝遍天下的罗斯福为“共和党”的选战立下汗马功劳。“民主党”那边的候选人是麦金莱在1896年的对手威廉·布莱恩（William Bryan）。两人二度对垒，麦金莱依旧沉默寡言，布莱恩依旧是才华横溢的演说家（参看《美国的故事（183）- 世纪之选》）。这一次，“双本位”依然是“民主党”的主张之一，但时过境迁，选民们已对此不感兴趣。布莱恩把精力集中在“反帝国主义”（Anti-Imperialism）的议题上，谴责麦金莱的海外扩张。如果他当选，他将还菲律宾自由。然而，麦金莱这几年的成绩实在太好，大多数选民不咋在乎“帝国主义”的道德负担，布莱恩口才再好也无济于事。1900年11月6日，“麦金莱 – 罗斯福组合”收获了447张选举人票中的292张，轻松过半数（224票），赢得了大选。

1901年3月4日，麦金莱第二次宣誓就职，五千多人见证了这一时刻。展望未来，他期待在接下来的四年中集中精力解决国内问题，特别是托拉斯的问题，他也期待尽快结束“美菲战争”。他希望下面的四年是和平与繁荣的四年，美国人将更加富裕和幸福。他一如既往地渴望听到人民的声音，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走到人民中去。他像在第一个任期中一样安排了跨大陆旅行，从加利福尼亚到纽约，然后回华盛顿。他最期待的一站是纽约州的布法罗市（Buffalo，水牛城），这里将要举办“泛美世博会”（Pan-American Exposition），展示最新的科技与工业成果。他唯一没想到的是，这将是他此生最后的旅程。

麦金莱所到之处受到热情的欢迎，一位记者写道：“自林肯以来，没有任何一位总统像他这样如此贴近人民的心。”1901年9月5日，麦金莱来到布法罗，在博览会上演讲，承诺美国将在互惠的条件下与各国平等贸易，再也不孤立于世界。这将是他第二个任期的主题。9月6日，麦金莱在音乐厅与群众见面。汉纳从来不喜欢这种见面会，他担心总统的安全。此前已有两位总统死于刺杀者枪下，不可不防。但麦金莱一向认为自己天生与危险绝缘，战争的子弹都不曾伤他分毫，何况和平时期？他说：“我没有敌人。”

见面会的人群中有个28岁的年轻人，叫里昂·乔戈什（Leon F. Czolgosz）。他生于底特律，祖先是来自波兰的移民。乔戈什是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认为所有的政府都是魔鬼。怎样摧毁政府呢？要从它的首脑开始。6日下午4点，乔戈什混在参加会见的人群中，用手绢裹着一把枪。当他排到人群的最前面与麦金莱近在咫尺时，他举枪向麦金莱连开两枪。麦金莱腹部中弹。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刺杀者，仿佛不敢相信有人真的恨他、真的要杀了他。乔戈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根本没有要跑的意思。总统倒下时挣扎着告诉助理，让他务必婉转地将消息告诉妻子艾达，怕她受不了。然后他指着乔戈什对身边的人说：“不要让他们伤害他。”

受伤的总统被抬到附近的一户人家，医生迅速检查了伤势。其中一颗子弹击没击中要害，被反弹出来，另一颗却没有找到。当时，X光机正在博览会上展出，却还没有用于医疗实践。找不到子弹意味着体内的子弹随时会引发感染，从而致命。此后的几天，麦金莱的伤势有所好转，大家都开始乐观。匆忙赶到的副总统罗斯福和内阁成员们见此情形也松了口气，罗斯福返回自己的度假庄园。然而，9月13日，最坏的担心变成现实。总统的伤势突然恶化，医生们已无力回天。9月14日，麦金莱走完了他58年的人生，成为继林肯和加菲尔德之后第三位因刺杀身亡的总统。同一天，西奥多·罗斯福在布法罗宣誓就任第26任总统，42岁的他是史上最年轻的美国总统。

乔戈什于1901年9月23日被判死刑，10月29日被以电刑处决。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杀死总统是因为他是善良人民之敌——善良的工作的人民。我并不为我犯下的罪行感到后悔。”

麦金莱的去世让美国陷入巨大的悲哀，人们仿佛又回到林肯遇刺后的日子里。麦金莱的遗体被成千上万的人瞻仰，他的功绩被无数人缅怀。他带领美国走进现代，为正在转型的国家指引了方向，为他的继任者铺平了道路。正如当年从小木屋走进白宫的林肯，从小镇的普通男孩成长为总统的麦金莱再次证明了一个传奇：在新大陆，一切皆有可能。

继任总统的罗斯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将怎样带领他的国家面对新时代的挑战？请看下一个故事：泰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