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故事（174）- 大罢工

在1876年的费城展览会上，所有的参观者都被工业展厅中的机器吸引。在蒸汽动力的带动下，机器“自动”地完成纺纱、织布、砍木头、造枪管、刺绣等多项任务，看上去真是“全自动”，似乎人工将被机器代替。这正是资本家想让大伙看到的。他们不想让人看到的都在另一座建筑里，那里煤灰粉尘飞扬，汗流浃背的工人正把煤往炉子里填，确保蒸汽机不停地运转，带动展厅里的各种机器。为了展览会上那酷炫的“自动化”展示，煤矿工人把煤挖出来，铁路工人把煤、蒸汽机、各种机器搬上火车运过来，伐木工人从森林中挑选了最好的木材，木工场的工人把木头锯成展会要求的大小和形状，炼油工人为机器造了润滑剂，钢铁工人生产了机器需要的钢材。这一切展示的不是那个不再需要人类劳动的未来，而恰恰是工人们不可被替代的当下。然而，资本家可不这么认为，他们就想让工人感到压力，感到不再被需要的危机，只有这样才能让工人听话。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随着工业化的深入，美国人开始面对日益扩大的阶级鸿沟和日益尖锐的阶级矛盾。最先感受到“阶级斗争”的地方是煤矿。矿工是高危职业，或因矿难频发死于井下，或因环境恶劣患上哮喘、黑肺等疾病。美国的煤矿事故率是英国的三倍，仅在宾西法尼亚州的斯古吉尔县（Schuylkill County），从1870到1875年间就有556个矿工死亡，1,667人受伤。工人忧虑自己的健康和安全，矿主担心自己的资产，这还能不闹矛盾？很快，矿工们就开始组织工会。工会还算文明，一些爱尔兰裔工人干脆组织黑帮，暴力维权。黑帮又渐渐变成类似“恐怖组织”的势力，进而影响当地的政治。矿主也不是善茬，游说州议会，要求严惩“不法之徒”。宾州政府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拿了矿主的好处，便打着“公事公办”的旗号派 “煤铁警察”（Coal and Iron Police）摧毁工会和黑帮，矿工们也随之丧失了权利。

跟矿工比起来，铁路工人的声势要大得多，因为他们人多得多。1877年，发生在宾夕法尼亚州的矛盾和冲突终于演变成全国性的事件。这就是“1877年大罢工”（Great Strike of 1877），或叫“1877年铁路工人大罢工”。虽然美国的政治首都早已从费城迁往华盛顿，经济首都从费城移往纽约，但宾夕法尼亚仍是美国的工业中心。这里盛产煤和石油，安德鲁·卡耐基的炼钢厂在宾州的匹兹堡（参看上一个故事），“宾夕法尼亚铁路”（Pennsylvania Railroad）是全国运营得最好、最有影响力的铁路。资源丰富、工业发达的宾西法尼亚是块肥肉，意味着激烈的竞争，特别是“宾夕法尼亚铁路”与“东部干线协会”（Eastern Trunk Line Association）之间的竞争。要竞争自然要砍成本，增利润。1877年，“宾夕法尼亚铁路”将工资削减20%，开除工人，把工时延长至每星期60小时，同时降低股息。其它铁路公司也有类似的做法。可是，当铁路公司纷纷削减工人的工资时，他们也许没意示到，他们正坐在火山口上。一场全国性的罢工，甚至一场社会革命，正在酝酿中。

到1877年7月，“宾夕法尼亚铁路”基本已搞定了工人代表，也粉碎了几个零星的罢工抗议活动。资本家或企业的管理阶层牢牢地掌握着定规矩的权力。与1873年相比，铁路工人的工资降低了20%到29%。伴随着越来越低的工资而来的是越来越长的工作时数，越来越不人性的倒班时间表，越来越少的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工人们被要求无条件地服从管理层的安排，没有任何话语权。可是，在习惯了自由、平等、民主的新大陆，大家非常不习惯这种被支配、被欺负的感觉。管理层又不是我投票选出来的，我凭什么要听它的？不要以为工人闹事只是为了眼前的经济利益，他们的格局可比这大。他们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是：谁应该控制工作条件？是资本家还是工人？在“宾夕法尼亚铁路”工人提出的七条诉求中，只有一条是关于工资的。“控制权”才是1877年这次大罢工的核心。

1877年7月初，“巴尔的摩和俄亥俄铁路”的工人离开他们的工作岗位，开始罢工。7月14日，罢工蔓延到西弗吉尼亚的马丁斯堡（Martinsburg）并出现暴力事件。接着，“伊利铁路”（Erie Railroad）的工人开始罢工。工人们阻挡了往来的货车（没阻挡旅客列车），周围很多人来声援，其中有工人的妻子和孩子，但大多数是与铁路无关的其它行业的工人或失业工人。他们对铁路工人的诉求感同身受。1877年，全美有五分之一的工人完全失业，五分之二的工人半失业（每年只有六、七个月有工作）。各行各业的工资在1877年都下降了，比如，纺织工人的工资下降45%，家具工人的工资下降40%到60%。工人们反垄断、反压迫的意愿是一样的。

虽然没有统一的领导和协调，但各地的铁路工人利用电报、报纸、交通等手段迅速“串联”，罢工遍地开花，从巴尔的摩到马丁斯堡到匹兹堡，从芝加哥到圣路易斯到圣弗朗西斯科（旧金山），从东北部到中西部到西海岸，只有新英格兰和大南方“幸免”。随着规模的扩大，罢工也渐渐地从单纯的与工作有关的议题扩展到整体福利和社会改革，各个阶层的左派、右派、中间派、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欧洲的共产主义者等全都忙不迭地发表各自的观点，或支持，或反对，或煽动，或谴责，或鼓励，或提供“理论依据”，或想成为领导力量。7月24日，芝加哥工人开始罢工时，社会主义者的影响力明显增强，特别是在德国移民中间。社会主义者号召全社会“总罢工”（General strike）并建立自己的武装。芝加哥工人还延续了他们之前曾提出的“八小时工作制”（Eight-hour-day）的要求。7月23日，加州旧金山“中央太平洋铁路”的工人开始罢工，抗议公司管理层腐败、专制的统治。在“工党”（Workingmen’s Party）的号召下，8到10万工人参加了罢工。但是，旧金山的工人运动闹着闹着就变了味儿，把矛头转向中国人，因为中国人愿意接受低工资，抵消了工人的罢工成果。我们后面还要讲中国人的故事。

与罢工一起开始的是暴力行为。历来“和平”示威游行都是如此，一开始也许是和平的，但难免有情绪激动者，破坏公共和私有财产，伤害别人的人身安全。这让罢工看上去越来越像“社区叛乱”。当然，暴力来自两方面：一方是工人和“暴徒”，另一方是资本家和被资本家请来对付工人的警察和军队。工人有工人的诉求，资本家有资本家的道理。资本家是公司资产的拥有者，他们有权按自己的意愿管理和支配公司，合法又合理。他们认为，劳动合同本来就是双方自愿签订的，受宪法保护，你们瞎闹腾就是违法嘛。一位铁路公司的总裁说：自由行驶的火车就像自由航行的船只，罢工工人阻拦火车的行为本质上是海盗行为。要是光罢工还好说，但破坏铁路设施就是损坏私有财产。“私有财产和私人合同神圣不可侵犯”，宪法保护示威游行的自由，但不保护侵犯私有财产的行为。各铁路公司的高管联合起来，要求各州政府依法严惩罢工的工人。

7月20日，被州政府派去保护“巴尔的摩和俄亥俄铁路”的民兵起先拒绝向闹闹哄哄的人群开枪，但他们渐渐感到了威胁，有人还向他们扔石头。在混乱中，有些民兵战士向人群开了枪，愤怒的人群也开始袭击民兵。半数民兵逃跑，一个民兵重伤，但有约十二个工人被打死。同一天，发生在匹兹堡的骚乱比巴尔的摩更严重。匹兹堡当地的官员、警察、民兵大多同情罢工的工人，一是因为他们本来就跟工人是朋友、邻居、亲戚，二是官员们需要工人的选票才能当选，他们可不敢得罪选民。于是，铁路高管专门搬来费城的民兵对付工人。一场混战后，10到20人死，30到70人伤。愤怒引发了更大规模的暴力活动，到7月23日，暴徒已摧毁了属于“宾夕法尼亚铁路”的3英里长的铁轨和其它设施，而且阻止消防队员灭火，导致近乎所有的铁路资产被焚毁殆尽。在芝加哥，警察袭击了和平集会的人群，引发骚乱。7月26日，在霍尔斯特德街（Halsted Street）的冲突中，30人死，约200人受伤。各州政府和地方政府有点力不从心，纷纷向联邦政府求救。拉瑟福德·海斯（Rutherford Hayes）总统对罢工是比较反感的，他认为这是对自由的劳动合同的破坏。他派联邦军队去几个闹得厉害的城市，特别是芝加哥，维持秩序，保护公共财产。到1877年7月底，罢工基本结束了。

大部分普通人同情和支持工人，但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的骚乱引起精英阶层的不安和警觉，他们指责罢工工人是“公众的敌人”，甚至一些进步人士，比如亨利·沃德·比切（Henry Ward Beecher），也认为罢工有违法律与秩序。布鲁克林一家报纸说，罢工工人“拒绝承认美国人对自己的劳动和财产拥有完全的控制权”。可是，精英们似乎没看到，资本家对利润的贪得无厌的追求使工人的处境日益艰难，这才逼得他们不得不为保护自己的权利而抗争。尽管有暴徒和不同程度的骚乱，但工人们的诉求本质上不是对工业化的反动，也不是对自由、平等价值的否定。相反，他们正是在通过抗争来适应工业化带来的变化并试图把这些变化控制在自己手中，他们与资本家的反复斗争和妥协推动着美国社会在分歧和平衡中不断进步，也推动着“镀金年代”向“进步年代”过渡。

其实，美国精英最深层的恐惧是怕大罢工发展成像1871年的“巴黎公社”（Paris Commune）那样的共产主义运动。此时，欧洲的工人运动主要分成两派。一派是“马克思主义者”（Marxists），或叫“共产主义者”，他们认为暴力革命是阶级斗争的唯一形式；另一派以“工党”（Workingmen’s Party）为代表，或叫“社会主义者”，认为应该走议会斗争的路子，通过选举掌握政权。但是，在美国，尽管1877年的罢工闹得沸沸扬扬，也有人宣称美国的工人运动与欧洲没什么两样，但事实是，“马克思主义者”和“工党”都没成气候，两者都没能把罢工发展成更深层的社会变革。显然，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在新大陆没市场。为什么？这主要是由新大陆独特的文化和制度决定的。首先，欧洲有着悠久的独裁专制的历史，即使在建立了共和国之后，腐败和专制依然存在。极不公平的社会让带着集体主义色彩的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充满魅力。在美国，个人自由至高无上，甭管闹事儿的时候多团结，闹完事儿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大家一般不会为集体牺牲个人利益。第二，新大陆另一个雷打不动的执念是“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任何一种运动，不管它看上去多么高端，如果损害了私有财产，注定不会获得支持。美国人一般不愿像欧洲人那样为社会平等而置私有财产于不顾。第三，美国有庞大的中产阶级，不像欧洲那样两级分化，贫富悬殊。中产阶级的主要诉求是维护稳定的社会秩序，防止大规模的破坏性的社会运动。第四，美国的选举制度，或者说民主制度，经过从殖民地到建国的二百多年的实践，比欧洲的共和制完善得多，也有效得多。人们已经习惯了去投票箱表达自己的意愿，而不是通过暴力革命。以上这些原因都让美国的工人运动和社会运动的结果比欧洲更温和，没有像一些学者预期的那样变成“巴黎公社”。

但是，不要以为，罢工结束了，工人失败了，什么都没得到。实际上，人们很难说这次罢工的赢家到底是谁。罢工让资本家意识到，“减工资可能像涨工资一样昂贵”。在罢工结束后的几年里，各铁路公司和其它大公司陆续把工人的工资恢复到1873年的水平或更高，也改善了一些福利待遇，比如逐步实现“八小时工作制”。当然，资本家并没有让渡任何控制权。关于控制权的问题，工人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罢工中受伤最深的是“宾夕法尼亚铁路”。它不得不取消股息分红，股价掉了一半。最后，铁路公司的老板不得不向洛克菲勒低头，卖出自己在石油公司的股份，又把铁路的大部分股权卖给了“标准石油”。洛克菲勒的垄断地位大大加强了。

如前所述，西海岸的工人运动把矛头指向了中国人。这是什么原因引起的？美国国会将怎样对待中国工人？请看下一个故事：排华法案。